密室铁匣闭合时发出轻响,周扶苏抽出那本空白账册,封皮尚带匣中阴凉。他翻开第一页,提笔写下三行字,不录全事,只摘瑞丰号暗账中两条货单、一条转运记录,隐去“康”字,抹去辽人官职,仅留“某宗室令”三字批注。字迹工整如常,却比往日多一分刻意的疏离。
“送去荣王府西角门,交给前日那个幕僚。”他将抄本封入素笺,交予亲信,“就说户部清档时无意发现,尚不知出处。”
亲信欲问,见他眼色沉静,便只低头退出。门开又合,室内只剩笔架轻晃的微动。
翌日清晨,户部尚书在朝会前踱步廊下,忽提高声:“协采令流向不清,若再出纰漏,恐难向天下交代。”此言非议政常例,却句句钉在采办旧弊之上。几名御史闻言侧目,荣王立于班末,目光微闪。
宫门将启,周扶苏遣心腹候于偏道。待荣王轿辇经过,那人趋前半步,低语:“康王府昨夜烧了三间旧账房,火势不大,专烧西厢文书。”话毕即退,如风掠林。
荣王未动声色,袖中手指却微微一蜷。
早朝初定,礼官刚报完边州雨情,荣王忽出列奏道:“臣近闻有宗室假新政之名,私开商路,夹带禁物,通连外境。”语出如石落静水。
康王立时变色:“此言何据?莫非荣兄因榆林铺事怀恨在心?”
“榆林铺马厩塌了,倒是挖出些铁器残片。”荣王冷笑,“可本王更关心的是,为何涿州张记皮行每月收三车‘沉香’,却从不见香料入库?又为何辽东貂皮竟以铁精结算?”
康王额角青筋一跳:“荒唐!你有何证据?”
“证据?”荣王从袖中抽出那封素笺,“户部有人送我这个,说是在协采令底档里翻出来的。虽未署名,可这‘紫鸾纹封’西字,天下能用的,不过几家。”
康王猛地抬头,眼中惊怒交加。他分明记得,昨夜己命人焚毁所有私令底稿。
皇帝端坐御座,脸色由青转白。他未料兄弟二人竟当庭对质,更未料所谓“新政采规”背后竟藏如此裂口。他抬手止住二人争辩,声音低沉:“彻查。由少府监、御史台共审,三日内具奏。”
退朝钟响,周扶苏立于阶下,见康王疾步而出,袍角带风,几名亲随紧随其后,首奔王府。荣王则缓步踱出,嘴角微扬,似有得色,却又藏得极深。
当晚,周扶苏伏案疾书,一疏成稿,题为《采办弊政疏》。文中不提康王,不论荣王,只论制度之弊:采办权散于诸府,令出多门,复核无制,易生虚报夹带之患;若无中央专司稽查,恐边防资敌、国库虚耗将成常态。末尾一句:“今日之患,不在某人贪墨,而在权无制约。”
疏成,即命人递入宫中。他知皇帝最惧者非贪,非乱,而是皇室失控。一旦宗室自相攻讦,天家威严扫地,边疆未稳,内廷先裂,此乃帝王心病之极。
三更天,内侍传召,周扶苏入宫。
皇帝坐于便殿,案上摊着那道奏疏,另有一册抄本,正是荣王所呈素笺。他抬眼看向周扶苏:“你说,若设一院专管复核,可止此弊?”
“可。”周扶苏答得干脆,“令出必录,货入必验,银付必审。三环相扣,纵有私令,亦难通行。”
“谁来主之?”
“御史台提调,户部协办,中官监印。”周扶苏顿了顿,“臣愿暂领其事,待制度立稳,即交能者。”
皇帝盯着他良久,终未点头,亦未摇头,只道:“先设试点。复核院三字,暂不入诏,由督办司代管名义。”
“臣遵旨。”
皇帝又问:“荣王所持抄本,从何而来?”
“户部清档偶得,来源尚在追查。”周扶苏神色如常,“或有吏员无意泄出。”
皇帝闭目片刻,挥手令退。
周扶苏出宫时,天边微白。他未归府,径赴督办司。令下:即日起,凡协采令签发,须录双册,一存户部,一交复核院备案;未经备案者,地方不得支付分文。
消息传开,康王府连夜召集幕僚。次日,礼部两名官员联名上书,称“祖制以来,王府采办自有内廷统辖,今设外官稽查,恐损皇室体统”。奏本递入,看似堂皇,实为阻挠。
周扶苏不争不辩,反请荣王入督办司议事。
荣王来时,笑意浅淡:“周大人如今手握重权,竟还愿听我一言?”
“正因权在初立,才需宗室共扶。”周扶苏取出一册新编账目,“这是近三年协采令审计汇总,尚未具奏。其中虚报货价、重复申领、以次充好者,共计三十七笔,耗国帑三十二万七千余贯。”
荣王翻阅片刻,眉头渐紧:“这些都是康王府的?”
“不全是。”周扶苏摇头,“也有其他王府,甚至内廷供奉司。但康王占其大半。”
“你打算公布?”
“只公布总数。”周扶苏道,“不点名,不列事,只说‘采办积弊,三年耗国帑三十余万贯’。百姓听了,自会问:谁在花钱?谁在监管?”
荣王沉默片刻,忽而一笑:“好。我联名支持复核院设立。就说我荣王府,也愿受监督。”
联名奏本当日递入,附带审计总录摘要。朝野震动。原本观望的官员纷纷表态,连几位老御史也称“此制可行”。
三日后,宫中传出口谕:准设“采办复核院”,暂隶督办司,由周扶苏总领事务,御史台与户部各派一员协理,内侍省监印。所有协采令须经该院备案复核,方得生效。
首日收令,便有七道。周扶苏亲审其一,见“康王府申领硫磺五十斤,用途:炼丹供奉”一条,提笔批下:“硫磺属禁物,炼丹非日常所需,用途不明,驳回。”
令官捧令退出,脚步略显迟疑。
周扶苏抬头,见窗外日光斜照,照在案头新印的“复核院”木牌上。牌未上漆,木纹粗粝,却己刻下第一道朱批印痕。
他翻开新账册,提笔写下第一行记录:“某年某月某日,驳回康王府采办令一道,理由:禁物申领无实需。”
笔尖一顿,墨滴坠下,在“康”字旁晕开一小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