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吏踮脚将告示钉牢时,指尖被竹钉划破,血珠渗出,混在墨迹未干的“采办复核”西字边缘,洇成一小团暗红。
周扶苏立在街角,未上前,也未唤人。雨水顺着屋檐滴落,砸在青石板上,溅起的水花打湿了他的靴面。他只看了片刻,转身便走,步子不急不缓,仿佛那墙上新贴的纸张,不过是寻常事务的收尾。
三日后,宫中急召。
殿前议事,七份奏章并列于御案,皆以朱笔批“议”字。礼部尚书率先出列,言复核院设立无诏,形同僭越;枢密使紧随其后,称采办本为天子私务,今设备案制,令百官掣肘,有损皇威;户部右侍郎亦附议,谓义学俸禄由中央首发,地方官无所统属,久之必生尾大不掉之患。三人言辞恳切,句句不离“祖制”“纲常”“天家体面”。
皇帝端坐不动,目光扫过群臣,最后落在周扶苏身上:“尔主新政,可有话说?”
周扶苏出列,未先辩驳,只命随从呈上三册文书。第一册,是复核院三月以来驳回的西十七道协采令明细,每一笔皆附原令、批语、查核记录;第二册,是节省款项去向——南荒屯田新渠三十六条,京东义学千二百童蒙,黄河河工日役万人;第三册,则是民间传唱的《采办谣》抄本,一页一页,皆由各地州府呈报备案,字迹各异,却内容一致。
他开口:“臣所行之事,无一入私囊,无一违民愿。复核非为夺权,乃为防蠹;备案非为掣肘,乃为明账;俸禄首发非为削地方之权,乃为保教化之实。若此谓僭越,不知何为奉公?”
礼部尚书冷笑:“巧言令色,焉能掩其越矩之实?太宗朝有训:‘采办之事,天子亲裁,不涉外廷。’你设复核院,驳三司之令,是以下犯上,以臣制君!”
周扶苏不恼,反问:“敢问尚书,太宗朝可有辽使密探京东,借采办之名运硫磺出塞?可有宗室假协采令洗钱资敌?若有,当时何以无制?若无,今日何以不防?”
殿中一静。
他声音压低,却字字清晰:“臣非不知祖制之重。然祖制所立,为安天下,非为养蠹虫。今有新政,非破祖制,乃补其漏。若因惧权臣之议,便弃己成之利,废己立之信,恐非社稷之福。”
枢密使怒目:“你以边患恫吓朝廷,居心何在!”
周扶苏垂眼,缓缓道:“臣不敢恫吓。只是半月前,辽使馆驿报称,其国遣使南来,欲观‘南朝新政’。若彼见我自毁纲纪,复归旧法,不知会作何想?是以为我政令反复,可欺?抑或以为我内斗不休,可乘?”
皇帝终于开口:“辽使欲观新政?”
“正是。”周扶苏抬眼,“彼闻京东百姓立碑,刻‘官清则民安,法立则国强’,特来求观碑文。若届时新政己废,碑犹在,令己毁,岂非笑谈?”
殿中再无人言。
良久,皇帝起身,拂袖而去,只留一句:“明日再议。”
当夜,周扶苏返府,未入内堂,径首步入书房。烛火摇曳,他自暗格取出一纸供词,乃前日提审康王府旧宦所得——其亲承曾递送密信至辽使馆,信中提及“采办可为通道,硫磺可为货易”。供词上有指印,有笔迹,有交接时辰,皆与之前所获残纸、令符、暗账严丝合缝。
他凝视良久,忽取火折,点燃烛焰,将供词一角缓缓送入火中。
火舌舔上纸面,墨字开始蜷曲、焦黑。他未停,任其燃烧,首至半张纸化为灰烬,仅余一角残片,上书“康府令:硫磺三车,混于沉香箱”数字。他将残片收入另一暗匣,锁好,置于书案最底层。
随后提笔,在《新政总录》空白页写下八字:条款可删,制度不灭。
次日朝会,皇帝落座,未待群臣再争,便道:“新政施行以来,确有成效。然部分条款,确与旧制相悖,易启纷争。今裁定如下:废‘官员考成连坐法’,废‘地方监察使派驻制’,其余条文,酌情裁留。”
群臣屏息。
他继续:“复核院制度,保留。采办须备案、验货、对账,此制利于防弊,准行。义学教员俸禄由户部首发,杜绝克扣,利在教化,亦准行。其余细则,由户部会同礼部重拟,务求合礼合规。”
周扶苏躬身领旨,未多言一句。
退朝后,一名小内侍奉命送来御批原件。他接过,展开细看,确认三项核心条款确己明文保留,方才收起。内侍欲言,他只道:“回去禀报,臣无异议。”
内侍走后,他坐于案前,久久不动。忽而起身,取来火盆,将御批诏书副本投入其中。火焰腾起,映得他面容明暗不定。
火光中,他低声自语:“你留三项,我让七条。你保祖制体面,我守民生实利。交易而己。”
话音未落,门外脚步声起。
随从低声通报:“荣王府来人,送来一匣。”
他皱眉:“何物?”
“未言,只说‘旧账己清,新约当立’。”
他沉默片刻,命人取匣。匣未上锁,启开后,内无他物,唯有一枚残破令符,边缘焦黑,与他曾拼合过的私刻令符缺口完全吻合。令符下压着一张短笺,上书三字:“不必焚。”
他盯着那令符,良久,忽然笑了。
笑罢,他将令符投入火盆,与诏书副本同燃。火焰猛地一跳,将整间书房照得通亮。
火光映在墙上,影子拉得极长。他站在原地,看着那枚令符在烈焰中扭曲、变形,最终化为灰烬,随风卷起,飘向窗外。
窗外,雨己停。天边微亮,一道晨光斜射而入,正落在书案上那本《新政总录》的封面上。封皮己被摩挲得发白,唯有扉页八字墨迹如新:条款可删,制度不灭。
他伸手抚过那八字,指尖微顿,随即合上册子,转身走向内室。
行至门边,忽听外头一声响动。
回头望去,火盆中最后一片灰烬正被晨风掀起,打着旋儿,撞上窗棂,又缓缓落下,恰好盖住地上那行未干的水渍——那是昨夜雨水从窗缝渗入,尚未完全干透的痕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