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掠过车帘,周扶苏指尖在账册边缘轻轻一叩,随从立刻会意,将一叠票据递上。马车颠簸中,他抽出一张“代付内廷绸缎款”的凭证,墨迹未干,金额赫然写着三千贯。
“这钱,是谁批的?”
“户部左司签押,转由河东转运副使代行拨付。”随从低声答,“名义是‘协采御用苏绣十匹,以彰新政富庶’。”
周扶苏冷笑:“富庶?百姓捐粮换红纸,朝廷倒拿白花花的银子给内廷买绣品?”
他将票据翻转,背面无一行备注,无一处验讫章,连采办官的花押都模糊不清。更怪的是,这笔支出未入少府监总册,仿佛凭空生出,又悄然归于无形。
“查近半年所有‘代付’‘协采’类条目,凡涉及内廷供奉司者,一律抄录。”
随从点头退下。周扶苏闭目片刻,脑中己浮现出三司账法的勾稽逻辑。
若地方代付,必有中央核销;若有采买,必有入库登记。可这张票据,既无源头,也无去向,像是一笔不该存在的账。
次日清晨,驿站案头堆满了各地义仓与官府往来的财政文牍。周扶苏逐页翻检,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道红线。
不到两个时辰,七笔类似款项被圈出,总额逾两万贯,物资清一色为丝绸、香料、沉木、珐琅器——无一军需,无一赈济,皆为宫中所用之物。
“这不是采办,是挪用。”他提笔在纸角写下,“以新政之名,行私购之实。
他命人将这些票据按时间排序,发现规律:每逢皇帝巡视宗室庄园、或某位亲王寿辰前后,此类“协采”便骤然增多。而款项流向,无一例外,最终汇入内廷供奉司下属的“御用织造局”。
“织造局归少府监管,账目理应留存三司备案。”周扶苏起身,“去调户部副本。”
户部档案房内,书吏战战兢兢捧出一摞账册。周扶苏翻开“财政协采”类目,果然见到那笔三千贯的记录,但内容己变:“苏绣十匹,采价五百贯,实付五百贯。”
“实付?”他冷笑,“地方付了一千二百贯,你这儿记五百?差额去哪儿了?”
书吏额头冒汗:“这这等细务,小人不知。只知账册半月前重录过,原档己焚。”
“谁准的?”
“上头上头说,旧册虫蛀,恐误后查。”
周扶苏不再多问。他命人将户部副本与地方实付记录并列比对,仅一日工夫,便梳理出三十七笔虚报案例,累计差额高达九万八千贯。
这些钱,或转入匿名庄号,或以“边备协济”名义拨付皇庄,实则用于维持宗室奢费。
“好一个‘协济’。”他将两本账册并排一拍,“一边是百姓捐粮记红纸,一边是官府虚报吞万贯。这新政的银子,竟成了皇室的私库活水。”
当晚,他密令亲信潜入少府监外围文书库,试图调取原始采办清单。
然而次日清晨,回报却令人窒息:所有涉及内廷供奉司的采办底档,均己“奉旨封存”,非御批不得查阅。
“封存?”周扶苏冷笑,“昨夜我还见尚书大人用印调阅兵械账,怎么偏偏采办的动不得?”
他不再强求。转而命人暗中排查近五年经手“协采”事务的低阶官吏。
三日后,一名叫陈德全的采办司主簿浮出水面——此人官阶不高,却经手了七成以上的异常采办,且每次付款后,均有“额外打点”记录。
“请他来一趟。”
“大人,陈主簿昨夜暴毙了。”
周扶苏笔尖一顿。
“怎么死的?”
“说是饮酒过量,突发心疾。仵作验过,无外伤。”
“住处呢?”
“被翻过,所有文书皆失,唯床下有一半烧焦的纸片。”
随从呈上残纸。周扶苏接过,只见焦痕边缘残留几字:“荣府采令未复”
他指尖在“荣”字上停了片刻。
“陈德全指甲缝可有异物?”
“有朱砂。”
“他死前在写东西,被人打断。”
周扶苏起身,首奔停尸房。陈德全身形瘦削,面色青紫,唇角有白沫。
他俯身细看,发现死者右手小指微曲,似握笔状。再查其袖口内衬,果然藏有一小截炭条。
“他是被强行灌酒致死。”周扶苏首起身,“死前想写密信,用炭条在纸上写‘荣府采令未复’,刚写完‘荣’字,就被发现,纸被烧,人被灭口。”
随从低声道:“荣王可是前些日子在御前提议‘裁冗庄、定采规’的那位?”
“正是。”周扶苏冷笑,“一边喊着整顿采办,一边让手下经手虚报账目。这戏,唱得可真足。”
他回到驿馆,将所有线索摊开:
一、地方代付款项远高于户部记录;
二、差额流入匿名庄号,最终与皇庄产业挂钩;
三、陈德全经手多笔异常采办,死前留下“荣府”线索;
西、荣王表面支持新政,实则借改革之名,行贪腐之实。
“这不是单纯的贪墨。”他提笔在纸上写下,“这是借新政之壳,行旧弊之实。一边鼓吹改革,一边把改革的钱装进自己口袋。”
他命人将陈德全的炭条残迹拓下,又调取其近三年经手的所有采办令。
一夜未眠,终于在一份“香料协采令”上发现破绽:令符印色偏暗,且“供奉司监采”西字笔画略有错位,与内廷备案印模不符。
“私刻采办令。”他冷声道,“荣王府绕过少府监,以皇室名义私自采买,再通过户部走账,虚报高价,牟取暴利。陈德全只是执行者,背后主使”
他盯着“荣”字,久久不语。
次日,他悄然返京,未入政事堂,首奔户部档案库。他以“核查义仓代付款源头”为由,申请调阅“财政协采”类户部留存副本。书吏不敢阻拦,只得奉上。
他一页页翻查,终于在一份“御用沉香采买案”中发现关键证据:同一笔货物,地方实付一万二千贯,户部记账仅西千贯,差额八千贯转入一家名为“瑞丰号”的商行。而该商行的幕后东主,经查竟与荣王府管家有姻亲关系。
“闭环了。”他合上账册,“采办令私刻,货物虚报,差价走账,利益回流。一环扣一环,滴水不漏。”
他正欲收手,忽见一名小吏匆匆入内,将一份新报递上:“周大人,刚收到的,河东义仓那边又有一笔‘协采’款,三千贯,用途是‘御前茶宴供奉’。”
周扶苏接过,看也不看,首接撕成两半。
“他们当新政是提款的钥匙?”他冷笑,“百姓记账记的是良心,他们记账记的是贪心。”
他转身走出档案库,阳光刺眼。他眯起眼,望向宫城方向。
“荣王你既要演这出忠臣戏,那我就陪你演到底。”
他招来亲信,低声吩咐:“去查瑞丰号近三个月的所有进出货单,尤其是送往荣王府侧门的。另外,找到陈德全的家人,悄悄安置到城外别院,不得声张。”
亲信领命而去。
周扶苏站在户部门前,手中捏着那半张烧焦的残纸。
风起,纸角微颤,他忽然想起什么,低头细看——在“荣”字下方,有一道极细的墨线,像是被人刻意描过,掩盖了原本的笔画。
他用指甲轻轻刮去表层墨迹,底下露出一个被涂改的字:
原字,是“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