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后的青石板泛着水光,督办司后院的排水沟还在汩汩流淌。周扶苏站在檐下,手中一张密报刚烧尽,灰烬被风卷着贴地滑出半尺,又被一滴屋檐坠落的残雨打散。他未再看,只对身旁人道:“康王府三日未动,荣王昨夜却召了两位致仕州官入府。”
亲信低头记下,笔尖在纸上划出短促声响。周扶苏转身回屋,案上摊着一份河北东路的民户册,页角卷起,墨迹未干。他提笔在“赋税减免试点”一行勾画,又添注:“京东、京西、河东三路同步推行,以州为单位,逐月报账。”
“大人,民间若自发设仓赈济,官府如何定性?”
“不具官名,不列衙署,但依新政账法登记出入。”周扶苏搁下笔,“让百姓自己记账,自己管粮。若有人贪墨,乡老可联名举告,查实者,免其户三年赋税。”
三日后,京东东路青州城外的集场,新搭的草棚下摆着三张长桌,桌上堆着粮袋、布匹、药包。一名老农蹲在角落,用炭条在粗纸上记数,旁边站着两位穿青衫的年轻士子,正核对名册。远处有人挑着扁担过来,筐里是两袋小米,登记后,领走一张红纸凭证。
“这叫‘义仓’?”一个背着孩子的妇人问。
“对。”老农头也不抬,“你捐一斗,记你名下。若来年收成不好,凭这红纸,可领回一斗半。多出的半斗,是大伙凑的。”
“那官府不管?”
“管?官仓去年发霉的米还没清完呢。”旁边有人笑,“这可是周大人说的——‘此非官令,乃民愿;此非税赋,乃共济。
话音未落,人群外一阵骚动。两名穿皂衣的差役正与守棚人争执,差役手中拿着一张公文,大声道:“上头有令,私设仓廪,形同结社,需即刻查封!”
守棚人不慌,从怀里掏出一份抄录的《新政审计通则》,翻到一页:“第三章第七条——民间协济,凡账目公开、出入可查、无涉兵械者,不属私社。”
差役愣住,身后忽有人道:“这条例,是我亲自写的。”
众人回头,周扶苏穿着便服,背手而立,身后只跟了两名随从。他走到长桌前,拿起一本账册,翻了几页,点头:“账目清晰,出入相符。比户部某些州司还利落。”
差役脸色发白,正要开口,周扶苏却己转向人群:“你们知道为何官仓常空,而民间能聚粮十万石?”
无人应答。
“因为官仓记的是‘数’,你们记的是‘人’。”他指着账本,“这一页,李家庄捐麦五石,备注‘小儿病愈,愿谢天恩’;这一页,赵氏妇捐布二十匹,写‘夫死边地,愿恤同苦者’。你们记的不是粮,是心。”
他合上账册,声音抬高:“今日我在此宣布——凡依新政账法设立之义仓,官府不查、不扰、不征。若有人借公权打压,即以‘阻断民善’论处,从重治罪!”
人群先是静,继而爆发出叫好声。有老者颤声问:“周大人,咱们这仓真能长久?”
“能。”周扶苏答得干脆,“只要你们自己管得好,十年可,百年也可。新政不靠官威,靠的是你们这一笔一画,记出来的信。”
半月后,京城。
周扶苏踏入政事堂时,几位参知政事正低声议论。一人见他进来,冷笑:“民间私仓成势,百姓只知有仓,不知有税,长此以往,岂非架空州县?”
“那要看州县是为民办事,还是为己敛财。”周扶苏将一叠册子放在案上,“这是三十七州义仓账目汇总,十万石粮,无一贪墨。而去年官仓损耗,仅霉变一项,就报损八万石。”
堂内一时无声。
另一人皱眉:“百姓无知,易为权臣所用。今日捐粮,明日便可鼓噪生事。”
“生什么事?”周扶苏反问,“生‘多收一石粮,少交一斗税’的事?还是生‘孩子能上学,老人有药医’的事?”
他从袖中取出一卷画轴,展开,是一幅手绘长卷,乡间田亩、学堂、药局、义仓一一在列,末尾写着:“新政十八月,我家纳粮减三成,小儿入蒙学,老父得免徭役。”
“这不是我画的,是河北一位乡老画的。”他指着画中挑担的农夫,“他说,画下来,给子孙看,什么叫‘好世道’。”
参知政事们面面相觑。
次日,皇帝召议财政。
周扶苏未先言政,只请内侍取来一只粗陶碗,碗底刻着“百姓汤”三字。他将碗置于御案前,又呈上一本册子:“此为《民本实录》,内有义仓账目、百姓血书、乡老绘图,皆为新政施行以来,民间所记所感。”
皇帝翻开,目光停在一页:一户农家账本影抄,记“去岁纳粮三石,今岁二石,余一石换布,小儿得入学”。
良久,皇帝轻问:“此账可实?”
“可查。”周扶苏答,“青州李家庄,户主李大根,育二子,长子今春入乡学,束脩由义仓代付。”
皇帝又翻数页,见一份血书,上书“愿减税不减信”,落款数十指印。他抬头:“你欲如何?”
“臣请推‘新政深化三策’。”周扶苏起身,声如击磬,“一曰宽赋以养民,三年内逐步减免农税一成,试点州府可先行;二曰简吏以去冗,裁撤州县虚职三百,俸银转补义仓;三曰立规以固本,将审计、科考、协济之法,编为《新政法典》,永为定制。”
堂下哗然。
枢密副使当即起身:“赋税乃国本,骤减恐致库虚!且民间义仓若成气候,地方官权将何存?”
“国本不在库银,而在民仓。”周扶苏不退,“百姓多一石余粮,官府少一石赈济。今日减税一成,来年可增商税两分。至于地方官权——若连百姓自发善举都管不住,要此权何用?”
户部尚书冷笑:“你说得轻巧。裁三百吏,他们去何处?他们的家小谁养?”
“裁的是虚职,不是活人。”周扶苏从袖中取出一份名录,“这是三百冗职名单,多为挂名领俸、不事实务者。裁撤后,可省银八万贯,足够养活两千寒门学子。”
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众人:“你们怕的,不是改革,是失去掌控。可民心如水,堵则溢,疏则流。今日百姓自发设仓,是信新政;若我们反手查封,信就断了。”
殿内寂静。
皇帝抚着那本《民本实录》,指尖停在那页农家账上。
周扶苏不再多言,只道:“陛下若疑,可派钦差暗访青州义仓,查其账、问其民、验其粮。若有一处虚报,臣愿辞官谢罪。”
皇帝闭目,片刻,轻叹:“此即朕心所愿。”
当夜,诏令颁行:宽赋试点即启,民间义仓合法化,周扶苏总领新政深化事。
三日后,周扶苏启程巡视河东。马车出城时,路边一群孩童挥着红纸凭证欢呼。他掀开车帘,见一老农拄杖而立,手中捧着一卷粗布,上书“新政惠我,如阳化雪”。
随从问:“大人,可要停一停?”
周扶苏摇头:“不必。”
车轮滚滚,碾过官道。
傍晚时分,河东潞州。
州衙小吏匆匆入报:“周大人,城南义仓今日收粮八百石,百姓排至城外。但但有人散播谣言,说义仓是官府设的圈套,捐了粮就再也拿不回。”
周扶苏正在批阅账册,闻言抬头:“谁在传?”
“不知。只听人说,是几个外来的商贩。”
“把他们请来。”
“请?”
“对,请来吃饭。”周扶苏合上账本,“就在义仓门口,摆张桌子,杀只鸡,烫壶酒。请他们当着百姓的面,说说——为何不信这八百石粮,是大家自己捐的。”
小吏愣住。
周扶苏己起身,披上外袍:“告诉他们,周某人也在,想听听,是哪些聪明人,看穿了这场‘骗局’。”
他走出门,夜风拂面。远处,义仓门口火把通明,人声鼎沸。
他迈步前行,手按在腰间账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