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天的督办司档案库,烛火被调至最低,仅够照清案上层层叠叠的印模拓片。周扶苏指尖蘸水,在一张新拓的采办令印文边缘轻轻一抹,墨迹微晕,露出一道极细的错位裂痕——与昨日比对出的三十七处备案印模皆不相符。他不动声色,将拓片并入一叠己编号的同类文书,口中只道:“再查去年腊月至今年正月,所有持令出城的记录,按日排列。”
亲信低头应是,退至侧案翻查驿报。库内静得能听见纸页翻动的沙响。周扶苏起身踱至墙边铁柜,抽出一只暗格,取出一本薄册,封皮无字,内页却密密麻麻记着各皇庄采办频率与银流去向。他翻至“康王府”条目,停在“榆林铺”三字上,指尖在“三月七日,采药材二十箱,令符编号庚戌三九”一行反复摩挲。
“庚戌三九”他低声念道,“内府去年十二月己停用庚戌字号,此令若属实,该由枢密院备案。可驿道记录里,这趟差事走的是民道,押运的是私马。”
他合上册子,转身时目光扫过墙上悬挂的京城至北境商路图。图上红线纵横,标注着各采办令通行节点。他取下一根朱笔,在榆林铺向北延伸的岔道上画了个圈,又在辽境边缘的黑石口画了个叉,两线之间,虚点相连。
“不是运药。”他自语,“是传信。”
翌日清晨,范仲淹府上一名老仆奉茶时,袖中滑出半张字条,落进周扶苏随从手中。条上无署名,只写:“荣王昨夜召见户部主事,问及‘宗室协济账目可有新规’。”周扶苏看完,将字条投入茶汤,搅碎。
他未入宫,也未上奏,只命人放出风声:审计司将重启“非常规调度”清查,首查“采办令流转与实物匹配”。消息不过半日,便有内廷小吏私下传话,称康王府连发三道令符,调取绸缎、药材、铁器,皆走急道,用印仓促。
周扶苏得知,只点头,命人将一份匿名册子悄悄送入荣王府。册中列有五道采办令拓片,皆为康王府近月所出,每道印文皆与内府备案存在细微错位,末页附注:“此等私令,恐损皇室体统,更累及无辜宗亲。”
三日后,皇帝召荣王入内廷议事。据近侍传出,荣王言辞恳切,称“宗室当为新政表率”,提议“裁冗庄二十,定采规三章,分权责以避专擅”。皇帝未置可否,却破例准其列席内廷财政会议。
会议当日,周扶苏未至,审计司却准时呈上一份《采办令流向简报》。荣王翻阅时,似不经意道:“此令编号庚戌三九,本王记得,此字号早己停用,怎还有通行记录?”
主理采办的内府总管脸色微变,支吾称“或为旧令未缴”。皇帝目光一沉,问:“可查实物流向?”
“据报,运往榆林铺,作药材补给。”
“补给何人?”
“边军协济队。”
皇帝冷笑:“协济队编制三十人,每月耗药不过三箱,二十箱何用?莫非将士个个染疾?”
殿内无人应答。皇帝当即下令:收回康王府两名心腹的采办令签发权,转由荣王协理监察。
消息传出,康王府连夜召集六部中与宗亲有姻亲的官员密议。周扶苏在督办司接到密报,只道:“备纸笔,我要写一封信。”
信无署名,亦无抬头,内容仅一行:“庚戌三九令所运非药,乃印模三副、密语两通,目的地黑石口。若欲查实,可调榆林铺驿卒口供。”
他将信封入素笺,交予一名常与皇庄往来的小吏,叮嘱:“送至荣王府门房,说是旧商号报账凭证。”
当夜,荣王府传出急报,称“发现异常采办令副本,恐涉边情”。次日早朝,皇帝未提新政,亦未点名康王,却宣布设立“宗室采办监察司”,由荣王领衔,稽查所有皇庄对外调度。
周扶苏在督办司接到诏书副本,轻轻搁在案上。他翻开最新驿报,见康王府近日再无采办令发出,但有两批“修缮材料”经民道运往榆林铺,报称用于马厩翻新。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行:
一、马厩无需铁钉三百斤;
二、修缮不用川地厚麻布;
三、榆林铺无驻军,修马厩何用?
写罢,他唤来心腹,命其将这三行字抄作三份,分别送至御史台、枢密院与户部审计科,附言:“此为民间商贾所疑,或有虚报,望查。”
三日后,荣王在监察司会议上当众质问:“某庄报修马厩,用铁钉三百斤,可有工部批文?可有匠作名录?可有验收画押?”
无人能答。
皇帝闻之,召见荣王,问:“若此类事多有,当如何?”
荣王答:“当立新规:凡宗室调度,须三科联审,实物入库方得核销。”
皇帝沉吟良久,点头:“准。”
周扶苏在督办司听闻此讯,正执笔批阅一份边军粮道报表。他搁下笔,取出一只旧陶碗,碗底刻着“百姓汤”三字,是前年冬日百姓所赠。他用袖口轻轻擦了擦碗沿,放回案角。
亲信入报:“康王府今日遣人赴内廷,求见皇帝,被挡于宫门外。”
周扶苏点头:“再探。”
又过两日,内廷传出消息:皇帝己命人重审“边备协济”专账,责令宗室各庄三日内提交近三年采办明细。康王府连夜召见数位宗亲,试图联名上书,称“外臣干政,侵扰宗室”,却被荣王抢先一步入宫,陈言:“臣愿带头交账,以正清议。”
周扶苏得知,只道:“取地图来。”
亲信展开舆图,他指着榆林铺北面一处废弃驿站,问:“此地现归何人管辖?”
“名义上属边军巡防,实则无驻军,近年由康王府‘代管’,称作‘屯田试耕点’。”
周扶苏冷笑:“屯田?种的是铁钉还是密信?”
他提笔拟令:命审计司派员赴榆林铺,查“修缮材料”实际去向,重点核查驿站地窖与马厩墙基。
令未发出,亲信急报:“荣王府昨夜收到匿名信,内附一张采办令拓片,印文错位明显,收件人署名为‘黑石口刘掌柜’。”
周扶苏问:“荣王如何反应?”
“己命人密查刘掌柜身份,据查,此人三年前在辽境经商,后失联,疑为辽国通事。”
周扶苏缓缓起身,走到案前,将那份未发的核查令折好,收入袖中。
“不必去了。”
他转身取下墙上舆图,卷起,交予亲信。
“送荣王府,就说——”
他顿了顿,声音低而稳:
“榆林铺的马厩,地基挖得太深,怕是撑不住。”
亲信接过地图,转身欲走。
周扶苏站在原地,望着门外渐暗的天光,口中最后吐出一句:
“该下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