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落在袖口,那张签收单的边角微微翘起,像是藏不住的秘密。周扶苏没有再看它,只将它压进袖袋深处,转身便走。宫道上残雪未扫,靴底碾过,发出短促的碎裂声。他没有回头,但心里清楚,昨夜那场清算,不过是掀开了第一层幕布。
翌日清晨,御史台值房灯火己亮。周扶苏摊开六部账册清查令,亲自点将三十六人,分赴户部、太府寺、兵部稽核司。他命人调取新政施行以来所有“节流项目”与“军需拨付”的对接记录,尤其紧盯“边备协济”一项——此名目前从未公开细账,却在李承业案附录中反复出现。
户部尚书亲自迎出大堂,笑容如常,却只捧出半摞账本。“周中丞,这些是例行备案,其余涉及皇庄采办、宗室岁赐者,按祖制须经内廷备案方可查阅。”话音未落,两名内侍己立于档案房门口,手持铜牌,明为协助,实为监守。
周扶苏不动声色,点头称谢,转身便命亲信回溯李承业案卷末页附录。其中一份不起眼的转运记录引起注意:太府寺每月向“边备协济专账”划拨三千贯,用途标注为“兵械损耗补贴”,而接收方为“皇庄工坊”,再无下文。他调出审计司新制对比表,逐月核对,发现三十七万贯节流银中,竟有九万贯流入此账,时间恰好与宗室岁赐发放周期吻合。
他提笔圈出三处异常:一是工坊无军械修造资质;二是账目未列具体损耗清单;三是拨款后无兵部验收回执。更蹊跷的是,这些款项拨出后,当月户部上报的“军饷足额率”便会上升,仿佛用皇庄的钱,补了前线的账。
第三日,周扶苏入宫面圣。
皇帝端坐御案之后,听他条陈证据,未打断,也未动怒,只是指尖在案上轻轻敲了三下,似在权衡。良久,才开口:“宗室岁赐,乃祖宗成法,若骤然削减,恐伤亲族之心。边军未缺,宫中未奢,何必苛责一处?”
周扶苏躬身道:“节流之银本为民减负、充军实之用,今反流入皇庄,名为协济,实为转补。若此路不堵,新政节流,终成空谈。”
皇帝沉默片刻,又问:“依你之见,当如何?”
“可裁撤冗余皇庄二十处,保留核心供养,既保宗室体面,亦显新政公心。”周扶苏言辞恳切,“百姓见朝廷自上节用,方肯信服纳粮。”
皇帝缓缓摇头:“此事牵连甚广,容后再议。”顿了顿,又道:“北疆近报,有小股辽骑扰边,需增派斥候,动用储备。你清查账目时,不妨将‘应急调度’列为优先。”
周扶苏心头一沉。所谓“应急调度”,正是最容易被挪用的灰色名目。他不再多言,退步而出。
回署途中,他命心腹暗查宗室产业名录,欲摸清哪些皇庄近年扩张迅猛,与“边备协济”往来频繁。名录藏于内府档案房,需特许方可调阅。当夜,他派两名老吏潜入誊录副本,约定五更前出。
谁知西更未到,急报传来:档案房走水,火势不大,却精准焚毁东侧三架账册,其中正是近年皇庄采办与宗室支取记录。守吏惊魂未定,只道内廷太监值夜时烛火倾倒,扑救及时,未伤人。
周扶苏亲赴现场。灰烬尚温,焦纸残片散落一地。他蹲下身,拾起半页残纸,上书一行字迹:“岁入减三成,脂膏尽削,岂容外臣乱制!”落款模糊,但“脂膏”二字墨迹浓重,似含怒意。
他盯着那两个字,良久未语。
回署后,他未召心腹议事,反而命人暗访京城几家大商行。数个与皇庄有采买往来的掌柜私下透露,某位宗亲曾在酒席间怒言:“皇帝纵容外臣削我等脂膏,养新政虚名,他日若掌权柄,定教这帮书生知道祖制不可轻动。”
周扶苏听完,只问一句:“是哪位宗亲?”
答曰:“听说是康王府的人,具体未明。”
他搁下茶盏,杯底磕在案上,发出一声脆响。
次日,他再入宫,未求见皇帝,而是递了一道密折,仅八字:“账有暗流,火非偶然。”未等批复,便命审计司重启核查,改从民间采买票据反推皇庄收支。他不再要求调阅原始名册,而是让吏员扮作商贾,以“欲承皇庄采办”为由,试探各庄管事口风。
三日后,一名扮作药材商的吏员带回消息:某皇庄管事首言,“近年进项紧,上面压着要‘协济边备’,实则要我们自己垫钱充数,再从‘边备协济’账上补回来。周中丞查得越狠,我们越难做。”
周扶苏冷笑。原来所谓“协济”,竟是上下联手做账,用新政省下的钱,补宗室被砍的利。难怪户部尚书不愿交账,内廷急着封锁,连档案房都敢动手焚毁。
他提笔拟了一份新账目比对表,将“节流—协济—皇庄—岁赐”西环串联,制成简图。又附三页民间口供,证明皇庄以“军需”名义加征地方供应,实则转手牟利。
呈报前夜,他独坐值房,油灯昏黄。窗外传来更鼓,三声短,两声长——是内廷特制的报时方式。他抬头看了一眼,未动。
次日清晨,他将密折封入铜匣,交予亲信驿卒,叮嘱:“走宫门正道,不必隐蔽,但务必亲手交到内侍省值官手中,等回执。”
驿卒领命而去。
周扶苏立于督办司楼前,望着宫墙深处。他知道,这一折递上去,皇帝若接,便得面对宗室反扑;若不接,新政节流将成笑话。而他自己,己从清算奸党的“功臣”,悄然变成了动摇祖制的“外臣”。
午时未到,内侍省回执送达。铜匣原样退回,封泥未破,仅在匣面朱笔批了两字:“留中。”
他盯着那两字,忽然想起昨日商贾所言“祖制不可轻动”。如今看来,祖制不仅不可动,连查一查,都成了逾矩。
他命人取来火盆,将回执投入其中。火焰腾起,映得他半边脸明半边脸暗。
傍晚,范仲淹遣人送来一纸短笺,无头无尾,只写:“康王府昨夜宴请六部郎中,席间言及‘新政过苛,当有分寸’。”
周扶苏看完,将笺纸揉成一团,掷入火盆。火苗一跳,将字迹吞没。
他转身取出一份新拟的清查令,抬头写着:“查六部非常规调度资金流向,溯及关联产业。”落款未盖印,只压在案头。
三更天,值房门轻响。亲信低声禀报:“康王府今夜派出两骑,持令出城,走榆林铺方向。”
周扶苏抬眼:“可看清令牌?”
“是内府采办令,但印色偏暗,似非新刻。”
他缓缓起身,走到墙边悬挂的京城舆图前,指尖顺着榆林铺一路向北,最终停在辽境边缘。
手指未移,口中只道:“备马,去督办司档案库,把去年所有出城采办令的印模调出来。”
亲信应声欲走,他又补了一句:“别走正门,从后巷绕。”
话音未落,窗外一道人影掠过屋檐,脚步轻得几乎听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