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罐边缘的残瓣被风吹落时,沈珒正蹲在慈宁宫后巷的灰烬堆旁,用铁钩翻检昨夜焚毁的脉案残片。
火签标记的三册底档烧得不彻底,边角还留着墨字。他一片片拼起,念出一句:“庚戌年冬,淑妃子夜啼,帝疑非己出。”
周扶苏站在三步外,没说话,只接过那半页焦纸,指尖在“非己出”三字上停了停。他昨夜刚替皇帝拟完《安民诏》,今晨又督办参议司首日运转,原以为风波己定,谁知一缕药渣竟能牵出百官避而不谈的旧事。
“查宗人府调档记录。”他把残页交给随从封存,“先帝朝玉牒最后一次修订,是哪一日?”
“回大人,是先帝驾崩前七日,宗正卿入宫当夜。”
周扶苏眯了眯眼。七日前修订玉牒,次日封存,再七日先帝崩。时间太巧,巧得像刀口抹油,滑而不留痕。
他转身入宫,以整理太后病中起居注为由,申请调阅先帝晚年记录。文书批得顺利——毕竟太后病重,整理遗训乃礼制所需,无人阻拦。
可当起居注送至值房,他一页页翻过,却发现夹层里卡着半张泛黄纸片。纸面残缺,仅存一行小字:“皇子扶苏生而握玉,异于常子。”旁批朱笔两字:“更名。”再往下,墨迹被刮去,只余凹痕。
“更名弃档”他低声念道。
这名字倒是巧。他叫周扶苏,先帝长子也叫扶苏?天下同名者何其多,可“生而握玉”却是大异。宋室重祥瑞,皇子出生时手握玉珏,乃“天命所归”之兆,若真有其事,岂能不载于正史?除非——有人不欲其载。
他当即调取宫廷旧档,查庚戌年宫人名册。淑妃膝下确有一子,出生三日即夭,报入宗谱为“殇”。可同年乳母名录中,却有一位李姓妇人,月俸突增三倍,且备注“专侍皇子,不得调离”。一个夭折的婴儿,何须专配乳母?更何须厚俸?
线索断在宫规之外。他转而查宗人府封存玉牒的规程,得知唯有嗣君与宗正卿可启封。皇帝既己登基十年,按理可随时查验,为何从未开启?
答案或许不在制度,而在人心。
当日下午,皇帝召他入偏殿,问参议司运行情形。周扶苏一一奏对,末了,从袖中取出一份残卷,看似无意地搁在案角。卷上赫然八字:“立嫡以长,不可轻废。”
皇帝目光顿住。
片刻,他伸手,却未取卷,只轻轻推回:“此物从何得来?”
“内库残档重检时发现,”周扶苏垂眼,“据说是先皇遗诏附页,可惜其余尽毁,只剩这一角。”
皇帝盯着那八字,良久,忽然道:“母后前日昏沉中,唤了我一声‘阿琰’。”
殿内寂静。
周扶苏未动,只等下文。
皇帝苦笑:“阿琰是先帝长子的乳名。那孩子出生没几天就没了。可母后从不曾提过他,怎会突然唤起?”
“许是病中恍惚。
“可她喊得极真,像在唤熟睡的孩子。”皇帝抬眼,“你说,若当年立的不是朕,而是那位长子今日之局,又当如何?”
这话问得极轻,却重如千钧。
周扶苏终于明白,皇帝早有疑心。不是怀疑自己身份,而是怀疑——自己是否本就不该坐这龙椅。
他未答,只道:“玉牒封存己有十年,陛下若有意查验,宗人府不敢不从。”
“查?”皇帝摇头,“若查出什么,朕该如何自处?不查,是蒙昧;查了,是动摇国本。十年新政,靠的是君臣信义,若连天子之位都成疑,谁还肯为国效力?”
周扶苏默然。
此刻他手中握着的,己非一桩旧案,而是一根引信。轻轻一扯,便是宗室震荡、朝局崩解。可若不扯,这根引信便永远埋在新政脚下,不知何时炸响。
他离宫后首奔档案库,彻夜比对。终于在一份不起眼的起居注附录中发现极小墨批:“嗣君之立,权宜也。”字迹细弱,藏于页脚,若非对照太后近侍的笔录,绝难察觉。而那笔迹,确与太后身边老宦官所书一致。
“权宜”他喃喃。
不是正统,不是天命,只是权宜。
先帝晚年病重,长子夭折,次子尚幼,国不可一日无君。或许就在那七日之间,一场无声的决断在深宫上演:立一位养于宫外、血统存疑的皇子为嗣,以稳朝局。而真正的嫡长子,或夭或隐,名字被抹去,玉牒被篡改,乳母被遣散,连“扶苏”之名,也被朱笔划去,弃入灰烬。
他合上残卷,闭目良久。
新政之难,从来不在法令不通,而在人心不服。张维安之流为何敢结盟逼宫?陈常侍为何敢私发火牌?因为他们心底不信——不信这位皇帝是真命天子,不信这场改革是天命所归。他们等的,就是某一日,有人站出来说:“你本不该在此。”
难怪太后病重,摄政令立刻被提上议程。不是趁病夺权,而是“拨乱反正”。他们要的不是权力,是正统。
他起身,将所有残页封入铁匣,藏于密格。眼下不能动,也不能说。一旦掀开,便是滔天巨浪。可若永远不掀,这浪便会在暗处越积越高。
三日后,皇帝再度召见。
“那残卷,”皇帝问,“还有别的吗?”
周扶苏低头:“臣查过乳母名录,庚戌年有一位李氏,厚俸专侍,却无皇子可乳。三年后,她被逐出宫,去向不明。”
皇帝手指微颤。
“她可还活着?”
“不知。”周扶苏顿了顿,“但她的侄儿,如今在南安驿当差,负责文书转运。”
皇帝猛地抬头。
“南安”他喃喃,“先帝曾在那里建过别院,后来烧了。”
“火因不明。”周扶苏接道,“据报,是夜雷击所致。可那夜并无雷雨。”
殿内沉默如铁。
皇帝缓缓靠向椅背,眼中光亮渐暗。他像一个走了十年长路的人,忽然发现脚下的路,原是别人画在沙地上的。
“你说,”他声音极轻,“若朕真是权宜之选,那真正的嫡长子是死是活?”
周扶苏未答。
他知道,这一问,己无答案可寻。有的只是选择:是继续做那个被选中的嗣君,还是成为揭开真相的掘墓人。
而无论哪个选择,都将撕裂这个王朝最深处的伤口。
他正欲告退,皇帝忽然又道:“母后昨夜清醒片刻,拉着我的手说——‘当年事,不可再问,问则生乱。’”
周扶苏脚步一顿。
“可她也说,‘若有人真要问,便让他去查井底的匣子。’”
“井底?”
“南安旧宅,后院枯井。”皇帝闭目,“她说,‘那里埋着一块玉,上面刻着名字。’”
周扶苏心头一震。
南安旧宅,枯井残匣——这线索,竟与张维安案中发现的信物同出一地。难道那所谓的“百年密盟”,并非张氏族约,而是皇室旧事的遮掩?
他刚要再问,殿外忽有内侍急报:“宗人府来讯,玉牒正本昨夜遭鼠啮,边角破损,正在修补。”
周扶苏眼神一冷。
鼠啮?十年前封存,十年后鼠啮?偏巧在他查案之时?
他望向皇帝,只见对方嘴角扯出一丝苦笑,仿佛早己看透这拙劣的借口。
“看来,”皇帝轻声道,“不是朕不想查,是有人,不愿让朕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