街口晨雾未散,挑担小贩低头整理麻袋,肩头微颤。周扶苏缓步上前,三步之外停住,右手探入袖中,取出一枚铜钱,轻轻搁在麻袋边缘。
铜钱边缘有道细小缺口,与昨夜焚毁的那一枚如出一辙,只是这枚是新铸的,火气未褪。
小贩手指微动,麻袋口略略敞开,半片焦黑纸片滑入周扶苏掌心。他不动声色,指尖一收,纸片己藏入袖袋。小贩转身挑担而去,脚步略显急促,却不曾回头。
周扶苏立在原地,袖中手指摩挲那纸片,触感粗糙,确是兵部专用的河北皮纸。他未多看,转身步入街角一辆不起眼的青帷小车,车帘垂下,车夫扬鞭,马蹄轻叩石板,缓缓驶向皇城东角。
车内,他取出纸片,就着车帘缝隙透入的微光细看。纸上是赵承恩笔迹,字迹工整却透着仓促,内容为“辽南院大王遣使至白沟,议定七月十五前引宋军主力北调,许以河北三州自治”。末尾赫然盖着一方印痕——辽南院大王私印摹本,朱色偏赭,印纹深浅不一,显是临摹而非原印。
他嘴角微扬,将纸片收入贴身暗袋,又从怀中取出一份兵部通行文书副本,两相对照。摹印虽巧,但纸张纹理、墨色渗透、印泥厚薄皆有破绽。尤其那“南院大王”西字,辽人用篆体,赵承恩却照汉文楷书描摹,形似神非。
车至御史台侧门,周扶苏下车,整衣入内。值房小吏见他归来,欲言又止。他摆手道:“不必通报,备朝服,一刻后随驾入宫。”
早朝钟鼓响起,群臣鱼贯入殿。周扶苏立于御史班首,神色如常。皇帝端坐御座,眉间隐有倦意,昨夜显然未眠。枢密使正禀报边情,言辽军仍在白沟河游弋,未有大规模渡河迹象。
周扶苏忽而出列,拱手道:“臣风闻有大臣通敌,欲借辽势废新政,请陛下察其迹,审其行。”
殿内一静。参知政事吕夷简眉头一跳,正欲开口,皇帝却抬手止住。他目光落在周扶苏身上,未斥责,亦未追问,只道:“御史台职责所在,所言可有凭据?”
“风闻奏事,本不必当场出示。”周扶苏不疾不徐,“然若陛下欲明真相,臣愿呈证。”
皇帝沉默片刻,终是点头:“准奏。”
周扶苏退后一步,从袖中取出三司账册副本,交由内侍呈上。范仲淹随之出列,手持河北东路屯田司红簿,朗声道:“臣审计三司军需账目,发现河北东路近月拨粮三十万石,然垦田三千顷无新增户名,无税无籍,无耕无收。此田虚设,粮从何来?”
三司使脸色微变,辩道:“账目合规,拨粮有据,皆为边军储备。
韩琦冷笑接话:“边军?雄州斥候昨日报称,三日未见粮车入境。若粮己拨,却未达前线,敢问兵部,这三十万石,是喂了马,还是填了私囊?”
兵部尚书赵承恩猛然站起:“韩侍郎此言,意欲何指?御史台无端构陷,三司账目岂容尔等随意翻查!”
“构陷?”周扶苏再度上前,“那请兵部主事赵承恩大人解释,为何你亲笔所书的军情摘要,末尾竟盖有辽南院大王私印摹本?”
此言一出,满殿哗然。
赵承恩脸色骤变:“荒谬!我何时写过此等文书?必是有人伪造!”
“伪造?”周扶苏从怀中取出那半片焦纸,交由内侍呈至御前,“请陛下细看,此纸为兵部专用皮纸,墨迹为赵大人惯用松烟墨,笔锋转折处有其独有顿笔习惯。再看那印痕——辽人用朱砂,印色偏红;此摹本用赭石调油,色偏褐。更兼印泥渗透纸背深浅不一,显为双面夹印,伪造无疑。”
皇帝接过纸片,细细比对,又命内侍取来赵承恩日常公文对照笔迹。少顷,他目光一冷,掷纸于地。
赵承恩慌忙跪倒:“陛下明鉴!此物定是他人栽赃!臣这里有兵部通行文书,可证清白!”
他从袖中抽出一份文书,高举过头。周扶苏却只一笑:“那文书,臣昨夜己见过副本。纸张相同,墨色相同,连折痕都一模一样——只可惜,那印泥,是新盖的。”
他转向皇帝:“请命刑部验印。新印与旧印,油渍渗透时间不同,刮下印泥,可见分层。”
皇帝沉声下令:“即刻查验。”
不多时,刑部郎中回报:“印泥表层油光鲜亮,内层干涩,确为近日新盖,与纸上旧印不符。”
殿内死寂。
赵承恩浑身发抖,嘶声道:“周扶苏!你竟敢伪造辽印,构陷朝廷命官!你该当何罪!”
“我若构陷,愿受反坐之刑。”周扶苏首视皇帝,声如洪钟,“然若真有通敌,今日不查,明日便是雄州失守、京畿震动!陛下,新政为强国之本,而此人欲借外敌之手,毁我根基,其心可诛!”
皇帝猛然起身,一掌拍在龙案之上,震得玉圭落地。
“着御史台、刑部、枢密院三司会审!”他声如雷霆,“即刻拘押赵承恩,查封兵部角门出入簿、河北军报原件、屯田司账册!任何人不得阻挠!”
禁军甲士应声而入,押走面如死灰的赵承恩。吕夷简低头不语,其余保守派官员皆垂首避视,无人敢言。
周扶苏退至班列,神色不动。他知道,这一局,赢的不只是一个赵承恩,而是整个朝局的风向。
皇帝环视群臣,目光最终落在他身上:“周卿,边患未平,军制积弊更甚。你既有此洞察,可有良策?”
周扶苏再出列,拱手道:“臣请改‘募兵轮戍’为‘精兵常备’,设军功审计,杜绝虚报;军需专使随行,三印制衡,以防贪墨;边将可越级密奏御史台,以通下情。”
殿内一片寂静。这些举措,看似为战,实则步步紧扣新政命脉——精兵常备,需国库充裕;军功审计,需监察独立;越级密奏,需风闻奏事不废。
皇帝沉吟良久,终是开口:“边事至此,皆因弊政难除。周卿所奏,准议。”
吕夷简嘴唇微动,终未出声。其余保守派面面相觑,无人敢再反驳。
退朝钟声响起,群臣陆续离殿。周扶苏缓步出宫,阳光洒在肩头,他却未觉暖意。他知道,今日虽胜,但真正的博弈才刚开始。
刚至宫门,一名小吏匆匆赶来,低声道:“大人,慈恩寺第三石柱下有信。”
周扶苏脚步未停,只淡淡道:“取回来。”
小吏犹豫:“可取信处空无一物。”
周扶苏脚步一顿,随即继续前行。
“那就转单向传递。”
他走入御史台大门,正见范仲淹立于廊下,手中握着一枚“清心”铜牌,牌面朝上,背面朝下。
周扶苏走过去,伸手要取。
范仲淹却突然将铜牌翻转,露出背面编号——“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