铜钱在窗台上静卧片刻,周扶苏伸手取回,指尖掠过那道熟悉的缺口。他没有再摩挲,而是转身将它投入火盆。火舌一卷,铜绿微闪,转瞬成灰。信物己毁,旧线断尽。
他从腰间解下那块“风闻奏事”木牌,翻至背面,用朱笔在边角写下八字符令:“子时三刻,御史台西偏院,旧茶案。”随后唤来三名低品小吏,每人只交一牌,口授一字,命其分途潜行,不得同行,不得言语交接。三人领命而去,身影没入夜色,如墨滴入水。
子时将至,西偏院侧门轻启。范仲淹裹着深青外袍,帽檐压得极低,靴底沾泥,显是绕了远路。
韩琦随后而至,衣襟微敞,袖口有墨渍,似刚从值房脱身。
富弼最晚抵达,面带倦色,却眼神清明,进门便低语:“城东三处哨卡,皆换生面孔,恐非巧合。”
密室门闭,烛火摇曳。周扶苏不发一言,先展七份原始军报于案,再取出焦令残片,置于灯下。三人俯身细看,韩琦眉头一跳,范仲淹手指轻叩桌面,富弼则久久不语。
“兵部呈上的摘要,说辽军游弋,未见攻意。”周扶苏开口,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可这七份原始军报,皆载雄州斥候遭袭、浮桥己筑、器械南运。最晚一份,距今不过十二个时辰。”
范仲淹冷笑:“层层删改,只留太平二字,这不是欺君,是什么?”
“是布局。”周扶苏指向沙盘,“辽军避开关隘,猛攻雄州,看似无谋,实则诱我主力北调。若朝廷仓促应战,京畿空虚,新政必停。而谁最盼新政停?不是边将,不是百姓,是那些账目不清、田产不明的权贵。”
韩琦拍案:“那便弹劾兵部尚书,查他个包藏祸心!”
“不可。”范仲淹摇头,“兵部背后是枢密院,枢密院背后未必无人。此时强攻,打草惊蛇,反被扣以‘动摇军心’之罪。”
富弼沉吟:“皇帝近来对边事迟疑,若无确证,断不会允我们大动干戈。何况,这残片无头无尾,如何定罪?”
室内一时沉寂。烛火噼啪,映得西人面容明暗交错。
周扶苏起身,从案底抽出一份抄录文书:“茶摊老汉今夜回报,兵部主事赵承恩,五日内夜入枢密院十二次,每次皆走角门,避登记簿。其侄女婿,现任河北东路屯田司主簿,主管荒田登记。”
他顿了顿,又取出另一纸:“‘军功换田’策推行后,河北东路突增垦田三千顷,税册却无新增户名。田在册,人不在,粮不纳,地不耕——这三千顷,是虚田,是空壳,是等着分给‘功臣’的赃田。”
韩琦猛地站起:“这赵承恩,定是中间牵线人!”
“未必是主谋。”周扶苏摇头,“但他必知情。我们不必立刻掀桌,只需三箭齐发,逼他们自乱阵脚。”
三人凝神。
“第一箭,韩兄可联络禁军几位老将,放出风声:兵部压报,致雄州边军无备,阵亡二人,重伤一人。军中血性,岂能忍此?只需几句话,军营必哗然,倒逼朝廷彻查军情传递之责。”
韩琦咧嘴一笑:“这我熟。明日一早,我就去军营‘吊唁’阵亡将士遗属。”
“第二箭,范兄以审计使身份,提请复查三司近月军需账目,重点追查拨往河北的粮草器械。你不必指名道姓,只说‘为防前线贪墨,须全程审计’。名正言顺,无人可阻。”
范仲淹颔首:“三司若拒,便是心虚;若允,账目一查,必露马脚。”
“第三箭,”周扶苏目光沉定,“我将以‘风闻奏事’制,密奏御前,首指‘有大臣勾结外敌,欲借边患废新政’。不点名,不留据,只留皇帝自察。他若不信,自然不理;他若起疑,必暗中查访。届时,风起云涌,我们便顺势而上。”
富弼缓缓点头:“三箭皆不首击要害,却处处逼人防守。妙在名正言顺,进可攻,退可守。”
范仲淹忽问:“若皇帝问起证据,如何应对?”
“证据不在一纸,而在势。”周扶苏道,“当军中愤懑、账目可疑、朝野议论纷纷,三股力合流,便是铁证。我们不造势,只推一把风。”
韩琦抚掌:“好一个‘推风’!以往我们总想一击毙命,反倒被视作疯狗。如今以势压人,他们想压我们,也得掂量掂量。”
富弼却仍谨慎:“可若他们先下手,控我们‘结党密谋’,如何?”
周扶苏从怀中取出三枚新制铜牌,递予三人。牌面刻“清心”二字,背面编号一、二、三。
“若一人失联,其余二人持牌至城南慈恩寺第三石柱下取信。若取信处空无一物,则计划中止,全员蛰伏,风闻奏事渠道转为单向传递,不再回应。”
范仲淹翻看铜牌,点头:“有退路,方能进得稳。”
韩琦把玩手中牌,忽笑道:“这‘清心’二字,倒是应了那家老茶馆。可惜茶己凉,人己散。”
“茶凉了,局未终。”周扶苏将最后一枚牌收回,“我们不是在喝茶,是在下棋。对手以为我们在守,其实我们在攻。”
富弼忽问:“若三日内辽军强攻雄州,朝廷紧急廷议,要调主力北上,如何?”
“那就顺势而为。”周扶苏目光如刃,“调兵可以,但须加三条件:一,军需审计使随行,三印制衡;二,调兵令须经御史台备案,以防私调;三,京畿防务由禁军左厢接管,不得空虚。三条皆冠冕堂皇,若他们拒,便是心怀鬼胎。”
韩琦大笑:“好!让他们骑虎难下!”
范仲淹亦展颜:“此策以守为攻,以危为机,非大魄力不能行。周兄,你这一手,比当年范某上《百官图》还狠。”
周扶苏不答,只将桌上军报与残片拢作一团,投入火盆。火焰腾起,映得西人眼底通红。
“明日起,各行其事。”他低声道,“不许私下联络,不许提及今夜之议。若有变故,依铜牌行事。”
子时将尽,西人熄烛离室。密道分岔,各赴暗途。周扶苏独行最后一段,脚步未停,手却悄然抚过腰间木牌。
出得御史台后巷,天边己有微白。他立于墙角,忽见前方街口,一名挑担小贩正低头整理麻袋,动作僵硬,肩头微颤。
周扶苏不动声色,缓步前行。
行至三步之距,那小贩忽然抬头,目光一闪,随即低头,麻袋口微敞,露出半截焦黑纸片。
周扶苏左手缓缓移向腰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