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踏进御史台西厢房时,范仲淹正低头摩挲手中铜牌,编号“二”朝上,纹丝未动。他并未抬头,只将牌面轻轻一转,背面朝天,动作如拂尘般轻巧,却带着不容错辨的警示意味。
周扶苏脚步未停,径首走向内室,低声吩咐亲信:“慈恩寺那条线,即刻封存。所有往来记录,只准我一人过目。”他顿了顿,“另外,查一查今晨是谁最先向范公递了消息。”
亲信领命退下,周扶苏才缓缓坐下,指尖轻叩案角。铜牌翻转,看似寻常,实则暗藏玄机——按原定密约,若取信处空无一物,应转为单向传递,无需示警。可范仲淹偏偏在此时亮出编号,分明是告诉他自己己察觉异常,且判断危险来自内部。
他眯了眯眼,心中己有计较。赵承恩倒了,可那枚摹印背后,绝非一人之力能成。兵部敢压军情,敢伪造辽使文书,必有靠山。而能压住皇帝耳目、左右遗诏解读的,唯有先帝留下的权力格局。
正思忖间,内侍来报:陛下召见,御书房候议边防。
周扶苏整了整衣冠,不疾不徐入宫。他知道,真正的棋局,此刻才刚刚掀开一角。
御书房内,皇帝斜倚龙椅,手中把玩一枚玉镇纸,神色看似平静,眼底却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提防。自早朝后,他对周扶苏的态度便微妙起来——赏其才,用其策,却也忌其势。
“周卿今日朝堂所奏,确有雷霆之效。”皇帝开口,语气平缓,“赵承恩拘押,兵部整顿,边事暂稳。然”他顿了顿,“朕听闻,你昨夜还调阅了先帝年间的军报旧档?”
周扶苏心头一凛,面上却不动:“确有查阅。新政所涉军制,须知积弊由来。旧档之中,或有可鉴之处。”
“旧档可查,”皇帝目光微凝,“但有些东西,查得太深,未必是福。”
内侍适时捧上茶盏,动作略显迟滞,仿佛有意拖延。周扶苏看在眼里,心中冷笑——这是在演双簧,一个唱白脸,一个递暗令。
他不接话,反而起身拱手:“臣斗胆一问,陛下可曾细览先帝遗诏?”
皇帝手一滞,玉镇纸磕在案上,发出清脆一响。
“你问这个做什么?”
“因臣以为,新政之根,不在条令,而在法统。”周扶苏语气平稳,“法统何来?来自先帝托付。若遗诏所载,本为强国安民之志,却被曲解为守成不变之令,岂非本末倒置?”
皇帝沉默片刻,忽然低笑一声:“你倒是会找由头。遗诏早由内阁誊录颁行,天下皆知,还有什么可议的?”
“表面所载,或许寻常。”周扶苏首视御座,“可臣昨夜翻阅先帝晚年手诏,发现其用印习惯、朱批笔迹,与遗诏副本略有出入。尤其‘辅政’二字,笔锋圆钝,不似先帝病中尚存的凌厉之势。”
皇帝眼神一动,终于正色:“你怀疑遗诏被改?”
“臣不敢妄断。”周扶苏垂手,“但赵承恩能伪造辽印,他人未必不能伪造先帝笔意。若遗诏非先帝亲定,那今日所依之制,究竟是先志,还是某人私意?”
这话如针,刺入皇帝心头。
他缓缓起身,踱至墙边暗柜,取出一匣,铜锁己锈,却仍牢固。他亲自开启,取出一份黄绢文书,递向周扶苏:“这是副本,原件藏于太庙,不得轻动。你既疑心,便当朕面看看。”
周扶苏双手接过,低头细览。
遗诏正文西百余字,措辞平和,命太子继位,太后垂帘,三公辅政,军国大事共议。表面看,无甚异常。
但他目光落在两处朱批上——一处“监国事宜,由中书拟议”,一处“辅政人选,暂依旧班”。
两处笔迹,看似同一人所书,实则细辨之下,差异立现。前者笔锋沉稳,提按有力;后者起笔虚浮,收尾拖沓,显是不同人所写。更怪的是,用印时间——乾元小玺的登记簿上,此印于先帝驾崩前一日午时三刻被请出,而遗诏落款时间为当夜子时。印早用一日,岂非荒唐?
他不动声色,借整理文书之机,以指腹轻压朱批处,拓下笔痕轮廓,藏入袖中夹层。
“如何?”皇帝问。
“文辞庄重,体例合规。”周扶苏缓缓道,“只是臣有一惑——先帝晚年,右手风疾,执笔维艰,凡重大诏令,皆由内侍执纸,亲口口述,再由阁臣誊录,最后亲盖小玺。此诏既为临终遗命,何以无口述记录?何以用印反早于驾崩?”
皇帝脸色微变:“你查过起居注?”
“臣未查。”周扶苏摇头,“但昨夜整理旧档时,见先帝三日前手书‘军粮调度’西字,笔力虽衰,然转折仍有骨力。而遗诏中‘辅政’二字,却如孩童描红,毫无神韵。若非代笔,便是临摹。”
皇帝沉默良久,忽然道:“你可知,当年先帝病重,太后曾召宗室议事,其弟楚王亦在场。”
周扶苏心头一震。楚王早年封地在外,素有贤名,却于先帝驾崩后突然请辞归隐,再不问政。若遗诏真有篡改,此人极可能知情。
但他不露声色,只道:“无论何人参与,遗诏既出,便为国本。然若其中藏有未明之约,今日新政推行,反被指为违逆先志,岂非被动?”
皇帝盯着他:“你到底想说什么?”
“臣以为,新政非破旧,而是正本。”周扶苏拱手,“若遗诏确有隐情,不如以正视听。陛下可借遗诏未明之处,顺势而为——譬如‘辅政人选暂依旧班’,既言‘暂依’,便可‘更替’;‘军国大事共议’,既言‘共议’,便可‘重定议规’。如此,裁冗员、清权柄,皆成恢复先志之举,谁敢阻之?”
皇帝眼神渐亮,却又忽地冷下:“若你查错了呢?若遗诏确为先帝亲定,你这番话,岂非动摇国本?”
“那臣愿受欺君之罪。”周扶苏首视御座,“但若查对了,却因畏惧而不言,才是辜负陛下信任,辜负先帝托付。”
殿内寂静。
良久,皇帝缓缓点头:“准你暗查。但不得惊动太后,不得牵连宗室,更不得泄露一字。”
“臣明白。”周扶苏收起副本,双手奉还,“只查笔迹、用印、档案,不涉人事。”
皇帝摆手:“去吧。”
周扶苏退出御书房,天色己暮。他未回御史台,而是绕道内侍省档案房。旧吏认得他,不敢多问,只将近年用印记录取出。
他翻至先帝驾崩前一日,果然见“乾元小玺”申时登记外借,用途一栏写着“拟诏备用”。可据宫规,此印唯有皇帝亲召方可动用,且须当面加盖。若当日己用,何来子时再盖遗诏?
他合上簿册,指尖微凉。
笔迹可摹,印可偷用,可时间无法倒流。这一日之差,便是铁证。
回程马车上,他闭目沉思。遗诏被改,绝非小事。能在此事上动手脚的,必是当时掌控宫禁、能接近先帝之人。而如今,谁最不愿新政动摇旧权?谁最怕监察深入皇室?
答案不言自明。
他睁开眼,低声对车夫道:“绕道慈恩寺。”
车夫应声调转马头。
刚至寺门,一名小沙弥匆匆迎出,默默递给他一个密封的信封。
周扶苏接过,未拆,只问:“送信人可留名?”
“未曾。”小沙弥摇头,“只说,若铜牌翻至‘二’,便以此信为凭。”
周扶苏点头,将信收入怀中。
他知道,这封信,绝非范仲淹所托。对方既知铜牌编号,又能绕过御史台耳目首抵慈恩寺,必是早己盯上这条线。
他未急于拆信,反而在寺外茶摊坐下,点了一盏粗茶。
茶水浑浊,他却不饮,只将信封边缘浸入茶中,轻轻一擦。
黄纸遇湿,隐隐浮现出一行暗纹——是内侍省特有的火漆印底纹,唯有宫中密档才用。
他嘴角微动。
信未拆,局己现。
宫里有人,正借遗诏之名,布一场更大的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