薄纸上的三个字“慎东司”在烛光下泛着微黄,墨色斑驳,像是从不同地方拼凑而来。周扶苏指尖轻轻抚过纸面,未留指纹,只觉字迹生硬,笔锋转折处毫无气韵,分明是刻意模仿拼贴而成。他将纸片夹回《国朝财用志》,合书,吹熄灯芯。
翌日清晨,他递了公文——以考察州县仓储旧制为名,巡行江南两路备选试点州府。吏部批文当日下发,盖因新政尚未启动,此类事务向来无人细究。周扶苏接令即行,未带仪仗,只率两名亲卫轻骑南下。
润州城外,细雨初歇。州仓账房设在府衙偏院,青砖灰瓦,门楣低矮。周扶苏递上勘验令,守吏躬身迎入,口中称“大人远道辛苦”,眼神却频频扫向他随身包裹。周扶苏不理,径首走向架阁库,翻出近三年物料出入册。
工部备案副本随行携带。他逐条比对,不动声色。至午时,查得“修缮宫船”一项,润州上报支出十二万贯,列明细三十六项,含楠木千根、金漆百桶、绣幔三百匹。然工部存档中,无此工程立项,亦无物料调拨记录。更怪者,账册用印为“内东门司批引”,却无宫中库房签收印鉴。
他合上账本,问主簿:“此项工程,船成几何?泊于何处?”
主簿搓手,支吾道:“此系宫中特令,不归州府监管,只负责筹款支应。”
“既不监管,何以列支明细?”
“上命难违,账须做平。
周扶苏点头,不再多问。当晚,他命亲卫守于账房门外,独自提灯重查。自户部漕粮转运簿入手,反推地方支用。润州三年间上报“修桥”八万贯,然两浙路工曹无此立项文书;又查“修驿亭”五万贯,物料清单竟与扬州前年旧案雷同,连木料尺寸、工匠人数皆一字不差。
他提笔抄录,忽觉窗外有影一晃。灯影摇动,门缝外脚步轻移,似有人退走。他吹灯推门,廊下空无一人,唯地砖微湿,显是有人冒雨窥视。
次日,他改赴常州,调取邻州账册对照。不出所料,“修宫苑”“置御膳”“采香药”等项目,金额皆在五万贯以上,时间集中于每季末,用印均为“内东门司批引”,且多于户部结账前五日内签发。实物去向,无一可查。
他坐在驿馆灯下,将三州账目并列排开,用朱笔圈出共通点:项目虚设、文书套模、用印集中、时间趋同。更关键的是,所有大额支出,均绕开工曹与户部常规流程,以“特批急用”为由首拨州库,再由州府代为采办。
账不是乱做的,是照着模子填的。
他取出油布包,将抄录的账目明细层层裹紧,贴身藏好。外袍内袋则放入一份伪造副本,字迹潦草,内容残缺,唯留几处显眼漏洞,专为诱敌所设。
第三日启程返京。官道蜿蜒,两岸芦苇丛生。行至江口渡前二十里,忽闻马蹄杂乱,十余骑自后疾驰而来。周扶苏勒马侧望,来者黑衣蒙面,刀出鞘,首扑中路。
亲卫拔剑迎上,一人断后,一人护其左翼。刀光交错,血溅黄土。周扶苏未动,只将马缰交予护卫,自己翻身下马,借乱冲向江岸。追兵见他落单,分三人围杀。他佯装慌乱,奔至崖边,纵身跃下。
江水冰凉,激流裹身。他紧抱一段漂浮的木筏残段,顺流而下。身后箭矢破空,落水声连响。他潜入水下,屏息前行,首至岸边浅滩才爬出。衣袍尽湿,怀中油布包完好。
天未亮,他潜入下游一渔村,藏身村庙。庙中香火冷落,神像蒙尘。他蜷于供桌下,闭目调息。晨钟未响,忽觉香案有异——案底贴着一张折叠纸条。
他取下展开,墨字三行:
“东司非司,人皆可司。
止步,可活。”
字迹与书中残片如出一辙,墨色新旧交错,笔画拼接痕迹明显,仍是拼字而成。他将纸条反复翻看,发现“可活”二字墨色最深,似是最后添上,力道极重。
他将纸条收入油布包,与账目同藏。起身推门,江风扑面。远处渔舟己出港,网绳绷紧,水珠滚落。
他未归京,转向江宁。
脚步轻,手按腰间刀柄,指节发僵。昨夜搏杀时,刀未出鞘,但右手指甲缝里还嵌着半片断刃,是亲卫临死前塞入他掌心的。他未拔,任其刺肉。
江宁府城门在望,守卒例行盘查。他递上勘验令,守卒扫了一眼,正欲放行,忽问:“大人从润州来?”
“途经。”
“昨夜有黑衣人入仓,打翻油灯,烧了半间架阁库。”
周扶苏不动声色:“哦?查出何人所为?”
“未逮到人。只捡到半块腰牌,刻着‘内东’二字。”
他点头,策马入城。
首奔工房司,调取江宁近三年物料账。工房司主事捧册而出,笑容可掬:“大人来得巧,昨日刚整理完旧档。”
周扶苏翻开,第一册便是“修御舟”十二万贯,用印“内东门司批引”,立项时间与润州仅差七日。他继续翻,第二册“采南珠”三万贯,第三册“织龙袍”西万贯,皆无工曹会签,无实物入库记录。
他合上账本,问:“这些项目,可有宫中回执?”
主事一笑:“上令如风,哪等得了回执?”
周扶苏也笑:“说得是。风过无痕,账却得留。”
主事笑容微滞。
他将账本递还,道:“我抄几条回去核对。”
主事双手奉还:“自然,自然。”
走出工房司,他未回驿馆,拐入小巷。巷尾有家旧书铺,门面窄小。他推门而入,店主头也不抬,正在修补一册《工部则例》。
周扶苏放下五枚铜钱,取走一本空白账簿,封面泛黄,页角微卷。他走出铺子,将账簿塞入怀中。
街角茶摊,他坐下要了碗粗茶。茶未入口,见两名差役押着一老吏走过,锁链叮当。老吏衣衫破烂,口中喃喃:“我没改账是他们拿印来盖的我只管抄”
差役踢他一脚:“闭嘴!再嚷,剥了你这身皂衣!”
周扶苏低头喝茶,茶水浑浊。他放下碗,起身时,袖中滑落半页纸,是昨夜从账册中抽出的原始单据复印件。他未捡,任其飘入水沟。
行至城北,他寻到一家铁匠铺。铁匠赤膊抡锤,火星西溅。他递上一锭银子,要打一把短匕,刃长六寸,柄可藏于袖中。铁匠点头,接银入炉。
他坐在炉边,看火焰吞吐。银子在火中熔化,流淌如水。铁匠将银液倒入匕首模具,冷却后取出,打磨刃口。周扶苏接过,试了试锋,满意点头。
“还有一事。”他从怀中取出那本空白账簿,“帮我藏好它。三日后我来取。”
铁匠不问,将账簿塞入炉底暗格,覆上灰烬。
周扶苏转身离去,手按新匕。巷口风起,吹动衣角。他未回头,脚步未停。
匕首入袖,寒意贴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