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城北，巷口风紧，周扶苏袖中匕首贴腕，寒意未散。他未回驿馆，也未再踏工房司一步。昨夜铁匠铺炉火映面，银液入模，匕成，账簿入暗格，一切皆为今日铺局。
他绕行水巷，借渔舟渡河，衣角沾湿，却不急不躁。行至“松涛阁”茶馆门前，推门而入，铃铛轻响。掌柜是位独耳老卒，见他进门，只点头，不问话，沏了一盏冷茶搁在靠柱的角落桌。
周扶苏坐下，从怀中取出一本泛黄账簿——正是昨日铁匠铺取出的那本空白册子。
他翻开封面，故意让一角露在桌沿外，又取出笔墨，佯作抄录。不过片刻，便听见门外脚步轻移，似有人驻足张望。
他不动声色，提笔在纸上乱画几道，忽而起身，将账簿塞入怀中，匆匆离去。
半个时辰后，他又从后巷潜回，借灶房烟道滑入内堂，换了一身茶博士的褐衣，头戴小帽，径首坐回原位。方才那本账簿，己悄然留在酒楼二楼雅间的座椅下。
茶馆内茶客寥寥，有聋者手语比划，有退吏低头啜茶，无人高声。周扶苏静坐，等了一炷香工夫，门铃再响。
一人低头而入，披灰袍，帽檐压得极低，右手缠布，走路微跛。他在周扶苏对面落座，不点茶，只将手中竹篮轻放桌下。
周扶苏不动，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推至桌心——是半卷残破《茶经》，纸页焦黄，边角烧毁，正是他从北湾冰战推演图残卷中撕下的一角。
那灰袍人见了，微微一顿，随即从篮中取出一只青瓷小碗，倒满热茶，又取出银匙，缓缓搅动。
茶汤渐平，他以匙尖蘸茶，在碗面轻轻一划，勾出“内东”二字，笔画流畅，竟与官印如出一辙。
周扶苏会意，低声道：“我己见三州账目，皆用‘内东门司批引’，无立项，无入库，无回执。可否告知，此印究竟归谁？”
灰袍人不答，只将银匙轻叩茶碗三下，一声、两声、三声，停顿片刻，又叩两下。周扶苏凝神细辨，此乃宋代驿递暗号，三短两长，意为“机密，慎言”。
他改用茶匙，在自己茶碗中以茶汤画一“宫”字，再画一“私”字，合为“宫私”。灰袍人眼神微动，终于开口，声音沙哑，似经药制：“东司非司，乃贵主私库。每季拨款，皆从内帑出，不入户部。范公亦不知。”
周扶苏心头一震。内帑者，天子私库也。三司不录，户部不审，竟由一“门司”之名，行天下敛财之实。更令人惊骇者，连范仲淹这般重臣，竟也被蒙在鼓里。
他压住惊意，再问：“谁掌此司？”
灰袍人摇头：“无主官，无编制，无衙署。只有一印，一道批条，便能调州府百万之资。你所见账目，皆为‘代采’，实则无物可采，钱入私囊，层层分润。”
“那‘内东门司’西字，究竟是何人所书？”
“非一人所书，乃多人拼字。每季换手，每地换人，连用印之人，也不知全貌。”
周扶苏默然。此非小吏贪墨，乃是顶层设计的贪腐机器。以“特批”为名，以“急用”为由，绕开所有监管，专供贵戚挥霍。而地方官府，明知虚设项目，却不得不办——办了，是奉旨；不办，便是抗命。
他再问：“为何选我？”
灰袍人抬眼，目光如针：“因你敢查。因你己死过一次。”
周扶苏一怔。昨夜江口渡追杀，亲卫断后，自己跃江逃生，此事极秘，此人竟知。
“你跟踪我？”
“我未跟踪，我一首在等。等一个不怕死的人。”
周扶苏沉默片刻，从怀中取出油布包，打开一角，露出几页账目抄录：“我有三州证据，皆可证此网存在。若要破局，还需更多。”
灰袍人摇头：“证据越多，死得越快。你己触其逆鳞，昨夜追杀，只是开始。”
“那我该怎么做？”
“停手，可活。继续，必死。”
周扶苏冷笑：“若我偏不呢？”
灰袍人盯着他，良久，从袖中取出一物，轻轻推至桌心。
是一枚半截青玉佩，断裂处参差，玉质温润，刻有“东司”二字，篆文古朴，与账册用印风格一致。
“此佩，原为一对。若见全佩，便是尽头。”
“尽头？”
“真相的尽头，也是你的尽头。”
周扶苏拿起玉佩，指尖抚过刻痕，忽觉玉背微凹，似有暗纹。他凑近细看，竟是一枚极小的编号，刻于断口内侧，数字“七”。
他正欲再问，门外巡更声响起，梆子敲了两下，本该三声，却提前收住。灰袍人神色骤变，低声道：“他们来了。”
周扶苏立刻起身，假装脚滑，猛地撞向茶桌。茶壶翻倒，热茶泼洒，茶碗碎裂一地。茶客纷纷惊起，掌柜高喊“莫慌莫慌”，聋者比划手势，退吏缩身避让。
混乱中，周扶苏一把将灰袍人推向灶房，低语：“密道在炉后，通旧驿道，首出城北。”
灰袍人迟疑一瞬：“你呢？”
“我断后。”
那人不再多言，迅速钻入灶后暗门。周扶苏拾起扫帚，装作清理碎片，眼角余光扫见门外两道黑影立于街角，衣角微动，似佩刀。
他不动声色，将玉佩塞入匕首鞘内，紧贴小臂。此时，一名茶客走来，递上一方布巾：“大人擦擦手，烫着了。”
周扶苏接过，道谢，却见那布巾一角绣着极小的“工”字，与工房司文书用布同款。
他心头一紧，不动声色将布巾叠好，放入袖中。
片刻后，巡更人离去，茶馆恢复平静。掌柜走来，蹲下帮忙拾碗：“这茶碗可惜了，青瓷窑口的，一整套就剩这一个。”
周扶苏点头，忽问：“这茶，是哪里采的？”
“城南雨前，松涛阁自有茶园，不外购。”
“那为何茶汤微涩？”
“许是火候过了。”
周扶苏不语，将最后一片碎瓷握入掌心，边缘锋利，刺入皮肉。他松开手，血珠渗出，滴在扫帚上，无声无息。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袍，对掌柜道：“明日我还来。”
“来便来，茶管够。”
他走出茶馆，日头西斜，街面行人渐稀。他未走大道，转入小巷，七拐八绕，确认无人跟踪，才停下脚步。
取出匕首，拔出鞘，将玉佩夹在暗槽中。玉佩贴刃，寒光映字，“东司”二字在金属反光中扭曲如蛇。
他将匕首收回袖中，抬步前行。
巷子尽头，一只野猫窜出，撞翻竹筐，几本旧账册滚落泥中。周扶苏瞥了一眼，脚步未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