烛火在案上跳了一下,周扶苏伸手压了压灯芯,油尽了,光便稳了下来。他刚合上那本《兵额实录》,指尖还搭在书脊上,门轴轻响,范仲淹己立在帘外,青衫未湿,显是避过了夜露。
两人对坐,无须寒暄。周扶苏从床底暗格取出木匣,启封,将那张写着“裁虚额,省浮费,核吏能”的素笺摊开在案心。范仲淹看了一眼,点头:“昨日所言,你还记着。”
“不是记着,是动了。”周扶苏抽出一叠纸,是昨夜整理的三冗归类:禁军虚籍占额三成,岁耗粮三十万石;文散官三千余员,半数无实差;宗室岁支、宫中采办、驿传浮费,年耗铜钱百万贯有奇。他一指“宗室岁支”,道:“你昨日说,先不动宫中,可这笔账,绕不过去。”
范仲淹端起冷茶抿了一口,皱眉放下。“动,得有次序。先清外廷,再理内司。若一上来就掐宫中采办的脖子,还没出府门,风就吹进内东门司了。”
“所以不叫‘裁宫费’,叫‘整饬旧制’。”周扶苏提笔在纸上划出三段,“第一年,查核实数——户部核兵籍,兵部对粮册,工部清物料,三部账目互校,差额立现;第二年,选江南两路、京畿一州试点,裁汰虚额,省下银钱专补边军;第三年,评估成效,再议推广。不提‘变法’,不喊‘革新’,只说‘正名实,清浮耗’。
范仲淹凝神听完,手指轻叩桌面。“你这三步,像下棋,先布眼,再围势。可我问你,谁来查?查了谁来审?若仍是原班人马自审自报,账面上抹一抹,三成虚额变一成,你又能如何?”
周扶苏早有准备。“台账联动。”他抽出另一张纸,画出户、兵、工三部与州县的账目流转路径,“每季更新,交叉比对。比如禁军某营报五百人,兵部册有,户部粮单无,工部衣甲册少发三十套——三处不一,即为疑项,自动报至御史台备案。”
范仲淹眯眼细看,忽而一笑:“你这法子,倒像是把账房变成了监军。”
“账比刀快。”周扶苏道,“刀砍的是人,账查的是根。辽人败在不知我算账,我们若再败,就败在自己不算。”
范仲淹沉吟片刻,提笔在旁添了几行:“御史巡按,每季抽查三州;另设士绅公议,地方大户、退仕老臣可列席账目会审。清议在野,官不敢妄为。”
“双轨并行。”周扶苏点头,“既防官官相护,也避御史独断。”
两人继续推敲,将八策逐条拟定:一查兵籍,二核官员,三清物料,西限采办,五省驿传,六并闲职,七考吏能,八立季报。每策皆附执行路径与避险策略,不求快,但求稳。
范仲淹写完最后一笔,抬头道:“这八策,若呈上去,必有人说你借整饬之名,行揽权之实。
“权不在手,事便难成。”周扶苏将草案合拢,“可我们不求掌权,只求开路。先试点,再扩面,让成效说话。”
范仲淹点头,忽问:“若试点之地,地方官联手造假呢?”
“那就换人。”周扶苏语气平,“换不掉,就查。查出虚报,追责到任,连坐保举之人。谁敢保一个假账官,就让他也担一份罪。”
“狠。”范仲淹低声道,“可若保举之人,是朝中重臣呢?”
周扶苏抬眼:“那就看,是保举之人重,还是国政重。”
两人默然片刻。烛火又跳了一下,油尽了,光暗了一瞬,又被压稳。
范仲淹起身,从袖中取出一册薄本,放在案上。“这是我昨夜抄录的《宗室岁支细目》,你看看。其中‘内东门司’批条十七次,用于采买珍玩、香药、绸缎,年耗两万八千贯。更奇怪的是,这些物资并未入宫中库房,流向不明。”
周扶苏翻开细看,眉头渐锁。账目字迹工整,但批条用印一致,时间密集,且多在月末——正是户部结账之时。他抽出笔,将十七笔批条单独列出,按金额排序,又对照州县贡品记录,发现其中有六批香药,产地与入库地不符。
“这不是贪墨。”他低声道,“是走账。”
范仲淹点头:“上有所需,下有所供。有人借宗室名目,行私采之实。若深查,必牵出宫中人脉。”
“那还查不查?”周扶苏抬眼。
“查,但不写进草案。”范仲淹手指轻点那页纸,“我们今日所立八策,是正道。正道要立得住,就不能一开始就被拖进暗流。先把架子搭起来,等试点见效,人心归附,再回头清理这些暗账。”
周扶苏沉默片刻,将那六笔异常数据摘出,另纸誊录,未署名,未标密,只在页脚写了一句:“支出处存疑,待查。”随后将原件归入草案附录,仅作备案。
草案终稿定名《整饬三冗试行八策》,全文不过三千余字,却字字如钉,环环相扣。范仲淹执笔在末页落款,未签姓名,只盖了一方私印——印文是“希文”,他的字。
“三日后,我会寻个由头,将此策交予枢密院李昌龄。”范仲淹收起文案,“他虽不属任何一派,但素重实务,若他肯看,便有转机。”
“若他不看呢?”
“那就让他不得不看。”范仲淹嘴角微动,“我明日去他府上‘讨教边防’,顺手留下这册子。他若当面退还,便是拒我;若留着,便是心动。”
周扶苏笑了:“你这是借清流之名,行贼道之实。”
“清流若不通人情,便成死水。”范仲淹也笑,“死水不养鱼。”
两人又商定联络暗号:若李昌龄三日内回访,便是支持;若派亲随送还旧书一册,便是婉拒;若毫无动静,则为观望。一切皆以寻常往来为掩,不留痕迹。
夜己深,范仲淹起身欲走,忽又停步。“你可知,为何我愿与你共行此事?”
周扶苏摇头。
“非因你有谋,有胆,有识。”范仲淹看着他,“而是你肯低头算账。满朝文武,人人谈天道,论忠奸,唯你谈数字。数字不骗人,也不许人骗。”
周扶苏未答,只将木匣取出,将草案与那张“待查”纸一同放入,滴蜡封口,刻上“新政”二字。
范仲淹出门时,天边己有微光。周扶苏送至院门,未再多言。回屋后,他吹熄残烛,推窗透气。城中仍静,偶有早起的挑夫走过巷口,扁担吱呀,声如断弦。
他坐回案前,翻开《国朝财用志》,在“宗室岁支”一页空白处,写下一行小字:“内东门司十七批,两万八千贯,六项不符。”笔尖顿了顿,又补一句:“非吏贪,乃上有所需。”
正欲合书,忽觉指尖触到书页夹层。他一愣,轻轻掀开,竟藏有一小片薄纸,上面只写三个字:“慎东司。”
字迹陌生,墨色新旧不一,像是拼凑而成。
他盯着那三字,良久不动。
窗外,一只麻雀落在檐角,啄了两下瓦缝,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