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铜铃随风轻响,周扶苏未驻足,袍角一甩,径首穿廊而过。他脚下步子不疾不徐,却每一步都踏在官署廊道的接缝上,仿佛丈量着这宫城之内尚未落定的分寸。
三日前崇政殿上那场争执的余音尚在梁间盘旋,可朝议未决,政令未下,边地却己悄然换了模样。
百姓口耳相传的,早不是战况,而是“周将军退敌三百里,辽主跪表求和”——酒楼说书人说得唾沫横飞,连他袖中那张冰图,也被编成“天书降世,火焚北虏”的段子。他听着,只觉荒唐,更觉危险。
和平来得太快,也太轻飘。刀枪入库,马放南山,人心一松,便如泄了气的皮囊。可他知道,那场冰战烧的不是辽军,是时间;赢的不是地盘,是喘息。若这喘息被当成终局,三年整备便成泡影。
他没回府,也没再入殿请对,而是拐进了兵部档案库。库门吱呀推开,扑面是陈年纸卷的霉味。
守吏认出他,慌忙要行礼,他摆手制止:“取《边防整备三年计划》副本,再调出北湾冰层测绘图、白马渡历年汛情记录、沿河烽燧修缮账目——全部抄录,加印三份。”
守吏愣住:“这尚未奉诏,擅自印制”
“就当是战后复盘。”周扶苏从袖中抽出一纸公文,盖着兵部临时勘验印,“首期试点,以北湾冰战为鉴,查漏补缺。你只管办,出了事,我担着。”
那守吏见他眼神沉定,不敢再问,低头去取卷宗。周扶苏则立于架前,指尖拂过一册册泛黄的边防志。这些纸页里埋着多少血泪,多少被遗忘的教训?前人栽桩设哨,后人拆了换钱;前人练兵备火,后人当故事讲。他忽然笑了一声,低得几乎听不见:“胜仗好听,难听的是真相。”
当夜,他约了三名旧部将领于城西驿馆密会。西人围坐,不设酒,不燃香,桌上只摊着一张手绘地图。
“朝廷还没点头,可黄河不会等。”他手指点在白马渡,“冰裂不是偶然,是水势、淤沙、气温、负重的叠加。辽军以为能踏冰南下,是因他们只看表面。我们若只庆胜利,便是跟他们一样蠢。”
一名偏将皱眉:“可若无兵部调令,修烽燧、清河道,钱从哪来?”
“战损补报。”周扶苏翻开账册,“上月我军焚敌粮八百石,毁营三座,这些战果,每一条都可列支善后修缮。你报‘清理敌军遗骸’,顺带清河道;报‘修复战场遗迹’,实则埋预警桩。只要做得像,没人能挑刺。”
另一人迟疑:“这算不算欺上?”
“算务实。”他合上册子,“等朝廷吵完,春天都过了。冰融之前,我们必须让沿河每一座烽燧都能燃烟,每一段堤岸都可预警,每一支巡河队都配齐火油箭。不是为了打下一仗,是为了让敌人知道——我们没睡。”
众人默然片刻,终是点头。散会前,周扶苏低声叮嘱:“动作要快,但别张扬。现在人人都在庆功,我们偏要干点扫兴的事。”
几日后,汴京街头张灯结彩,酒肆里唱着新编的《澶州凯歌》,孩童扮作将军骑竹马,满街嚷着“杀退辽狗”。周扶苏微服穿行其间,忽闻一茶棚内说书人正拍惊堂木:“只见周将军袖中飞出一道赤光,首贯黄河底,冰下火龙翻身,千军万马沉入水府!”
他驻足,皱眉,从怀中摸出几枚铜钱,抬手一掷,钱串啪地砸在案上。
“瞎编。”他冷冷道,“胜在算水、算冰、算人。不是放火龙。”
说书人吓得站起,结巴道:“将、将军恕罪,民间传说,图个热闹”
“热闹完了,敌人就来了。”他转身离去,身后一片寂静。
次日清晨,一队兵士押着数车白骨抵达白马渡。那是从北湾冰面捞出的辽军冻马残骸,早己风化发脆。兵士们依令将骨骸堆于旧渡口高台,立起一方石碑,上刻八个大字:“此非凯旋处,乃警世碑。”
百姓初见,哄笑围观,说这是“败军遗臭”。可连着三日,周扶苏派人在此讲说冰战始末:哪段冰薄,哪处流急,敌军如何误判,我军如何设伏。讲到马蹄陷冰、士卒坠河时,连孩童都静了下来。
有人问:“真就这么细?连冰下几寸淤沙都晓得?”
“晓得。”讲解兵士答,“将军说,打仗不是赌命,是算账。算错了,命就没了。”
消息传开,渐渐有人不再笑。那石碑前,开始有人默默放下一束艾草,或一盏冷酒。
这一夜,周扶苏独坐书房,案上摊着《资治通鉴》。翻至“澶渊之盟”条目,空白无一字。他凝视良久,忽觉胸口发闷。
史官执笔,向来偏爱雷霆万钧,不爱细水长流。今日他避战言备,宁负骂名,换三年安宁——可后人若只记“赔银三万”,不记“整军三年”,又当如何?
他抽出袖中那张冰图残卷,焦痕蜿蜒如河。烛火跳动,他将纸角缓缓凑近火焰。火舌舔上边缘,焦黑蔓延,可他未松手。纸未全燃,火却未灭,只静静烧着一角,像在熬着什么。
“火能破敌,亦能焚身。”他低语,“可无火,何来光?”
他将残图收回袖中,提笔在《整备计划》末页添了一行小字:“凡改革者,必先忍谤。宁负一时之名,不负万民之安。”
写罢,封入木匣,滴蜡印封,置于书架最深处。
三日后,朝廷终于议定,正式通过议和条款。北伐军事行动宣告结束,边患暂息。诏书下达之日,满城欢腾,宫中设宴,百官称贺。
周扶苏未赴宴。他立于兵部衙门前,手中拿着一份刚刚批回的“战损补报”文书。白马渡烽燧修缮、预警桩布设、河道清淤,三项合计,准支铜钱八千贯。
他低头看着那鲜红的“准”字,嘴角微动,却未笑。
身后,一名小吏快步赶来:“周大人,户部问,这八千贯是从‘辽赔银’里出,还是走常例?”
周扶苏抬头,望向北方。
“先记账。”他说,“钱从哪来不重要,重要的是——得花出去。”
小吏应声而去。他仍立着,手中文书被风吹得微微颤动。
远处传来宫中宴乐的丝竹声,夹着笑语喧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