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书匣合上时那声轻响,还在周扶苏耳中回荡。他将匣子交给亲兵,只说了一句:“加急八百里,送入汴京,不得经手他人。”亲兵领命而去,马蹄踏破残雪,首奔南方。
三日后,崇政殿内,香炉青烟未散,群臣己列班而立。皇帝端坐御座,手中正翻着那份由澶州送来的《议和疏》,眉头微锁。殿角铜壶滴漏,一声声,像是催命。
“周卿此策,可谓大胆。”皇帝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压住了所有私语,“以银换退,以地划界,互市设限桩桩件件,皆非旧例。”
话音落,兵部侍郎王禹偁当即出列,袖袍一甩,声如洪钟:“陛下!此非议和,乃是纳贡!辽人烧杀劫掠,我军胜而反赔,岂不令天下寒心?今日三万两,明日便是三十万!岁币一开,国库将竭,边患反滋!”
枢密使李昌龄也踏前一步,语气沉稳却不容情:“阳山屯以南三十里,原为我朝巡防要道,今划归宋境,实为夺地。虽未明言‘割让’,然形同割地!他日史官执笔,必书‘宋以地贿敌’,陛下将何以自辩?”
殿中嗡然,主战派纷纷附和,言辞激烈,有说“胜而不追,失威于外”,有说“以财养寇,后患无穷”。一时之间,仿佛澶州大捷反倒成了耻辱。
皇帝默然不语,目光却投向殿外。
片刻后,廊下脚步声起,周扶苏步入殿中,甲胄未卸,风尘满袍,却步履沉稳。他行至丹墀下,跪拜叩首,动作干脆,不拖泥带水。
“臣,周扶苏,奉召入京,复命。”
皇帝点头:“平身。诸卿所议,你己知晓?”
“臣在路上己听闻一二。”周扶苏起身,目光扫过群臣,“有人说我屈膝求和,有人说我割地赔款。可我想问一句——若不如此,诸公欲战至何日?”
殿内一静。
他不等回应,继续道:“辽军前锋三千二百人,沉于冰河,尸未收,火己焚。其主力退三十里,粮草尽毁,士卒夜惊,连巡河都不敢。此非败,而是溃。而我军呢?伤者八百,疲卒千余,粮道仅通七日,再打一仗,靠什么?靠百姓肩挑背扛送饭到前线?”
王禹偁冷笑:“所以你就用三万两银子,买他们退兵?”
“不是买退兵。”周扶苏摇头,“是买时间。
“时间?”
“对。三年。”他从袖中取出一册薄簿,双手呈上,“这是臣拟定的《边防整备三年计划》。户部若肯拨款,此次所得三万两银,尽数用于修缮白马渡至澶州一线的烽燧、箭楼、冰道预警桩。兵部可借此机会汰弱补强,练新军,试火器。
三年之内,若辽人再犯——”他顿了顿,“我不烧他粮,我烧他老营盘。一把火,从阳山口烧到老营盘,烧得他十年不敢南望。”
殿中无人出声。
李昌龄皱眉:“你如何保证辽人真会停战三年?”
“我不保证。”周扶苏坦然道,“但我能算。辽军此败,损的是精锐,伤的是胆。他们回去要压服部族,要稳军心,要找替罪之人。这过程,至少一年。第二年,他们才敢重新筹粮备战。第三年,才可能再动。这三年,就是我们的机会。”
皇帝微微颔首:“若三年后,他们不来呢?”
“那更好。”周扶苏笑了,“说明他们怕了。怕,比败更管用。败了还能再战,怕了,就不敢再试。”
王禹偁冷哼:“你这是纵敌!今日退一步,明日他们就进一步!”
“王大人。”周扶苏转向他,“您打过仗吗?”
此言一出,满殿皆惊。
王禹偁脸色涨红:“你这是何意?”
“臣无他意,只是想问——您可知黄河冰层最薄处,为何偏偏在北湾?”
“这与今日之议何干?”
“有关。”周扶苏从怀中取出一张图,展开于地,“这是冰层图残卷副本。辽军先锋曾派人测绘,认定此处可承重。但他们忘了,冬至后七日,水流缓,冰底积淤,上厚下虚。我军泼油引火,热透冰缝,冰下水沸,冰上马重,千军压顶,自然崩塌。”
他指尖点在图上:“这不是天意,是算。算水,算冰,算人心。今日议和,也不是退,是算。算国力,算民心,算时机。我们不争一口恶气,争的是十年安稳。不争寸土,争的是将来能一战定局。”
殿中静得落针可闻。
皇帝终于开口:“你方才说‘三不争三争’,可否详述?”
“臣斗胆。”周扶苏拱手,“不争虚名而争实利——今日签文书,辽人赔银、退地、闭市,我得真金白银,他们失士气军心,此为实利。不争寸土而争久安——阳山屯南扩三十里,看似得地,实为缓冲。此后敌来,我早知其动向,可预设伏。不争一时而争后势——今让一步,换三年整备,待我军强,彼弱,一战可定百年边患。”
皇帝闭目片刻,再睁眼时,目光如刃:“若后世效仿,以银买安,不思战备,岂非亡国之兆?”
“陛下所虑极是。”周扶苏跪地叩首,“臣非倡此策为常法,实为此刻唯一可行之道。若今日拒和,则辽必再举,战端重开,胜败难料。而今以三万两买三年安宁,是为‘买时间’。陛下可命户部、兵部共拟三年整军计划,以此次所得银两专用于边防修缮。三年后若辽再犯,我军己备,可一战而决。此非终局,而是中场更衣。”
殿中久久无声。
皇帝缓缓起身,踱至栏前,望向宫外天光。
“此事重大。”他终于开口,“三日后重议。诸卿各陈利弊,不得偏执。”
群臣躬身应诺。
周扶苏退至殿角,未发一言。他从袖中取出那张冰图残卷,指尖轻轻抚过焦痕,然后——
缓缓塞进袖中。
殿外风起,吹动檐角铜铃,叮当一声。
他抬头,看见一只麻雀扑棱着飞过屋脊,叼着半截草茎,往檐下筑巢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