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的手掌缓缓收拢,山脊上的风卷着焦灰掠过指尖。那五指一握的动作,不疾不徐,却像铁印盖在雪上,清清楚楚落在对岸高处几名辽军哨探的眼中。
他们没动,也没退,只是沉默地盯着南岸这片废墟,盯着那个立在火堆前不动如山的身影。
一刻钟后,一队轻骑沿河巡弋而过,马蹄踏碎薄冰,声势不小。领头校尉扯开嗓子喊:“宋不追,辽自退——胜者不语,败者当谢!”
话音在河面弹跳,传得极远。
又过半日,那辆挂着空粮袋的破车被推到了白马渡口最显眼的位置。袋子鼓鼓囊囊,封口处还打着死结,上面贴了张纸条,墨迹淋漓:“今焚尔粮八百石,折银三万两,记账。”
风一吹,纸角翻飞,像在点数。
第三日清晨,北岸终于有了动静。一骑自老营盘方向疾驰而来,黄旗半卷,马首低垂,到了河心浅滩便停下,马上人取出一面白幡,高举过头,连摇三下。
南岸瞭望哨立刻飞报澶州南堡。
周扶苏正坐在军帐里啃干饼,听见通报,头都没抬:“让他们过河,进营说话。但马留岸外,刀卸帐外,人走中间那条道——踩错了,别怪咱们的弓手手滑。”
亲兵领命而去。他咬下最后一口饼,拍了拍手,从怀中取出那张冰图残卷,轻轻摊在案上。火燎过的边角蜷曲着,中间“冰薄三尺,不可承重”六字己模糊不清,但他记得每一笔的走向。他用指尖顺着那行字划了一遍,然后卷起,塞进袖中。
辽使是名中年文官,面皮白净,胡须修剪得一丝不苟,进帐时脚步沉稳,拱手作礼,却不先开口。
周扶苏也不急,亲自拎起铜壶,给他倒了碗粗茶。“辽地苦寒,想来贵使少见这等粗叶,将就喝点,润润喉咙好说话。”
使者接过,轻啜一口,眉头微不可察地一皱,随即放下碗:“周监军好手段,火下燃冰,神鬼难测。然两国交兵,胜负无常,何至于焚粮记账,如市井讨债?”
“市井讨债?”周扶苏笑了,“贵使说得对。咱们不打虚的,就谈实的。八百石粮,三万两银,不多不少,你带够了,咱们今天就能签文书;没带够,也不妨先记着——反正账本在我手里,不差这一天。”
使者脸色微变:“我朝未认败,何来赔偿之说?此战乃边将擅动,非天子本意。”
“哦?”周扶苏点点头,忽然抬手,“来人。”
亲兵应声入内,捧上一物——正是那张冰图残卷。他当众展开,指尖点在“冰薄三尺”处:“贵使可识得此图?”
使者瞥了一眼,不语。
“这是你们先锋大将亲自派人测绘的冰道图。”周扶苏语气平淡,“可惜他没算准。黄河知时节,不等人。你们烧了一夜尸,烧得挺干净,可冰缝里的铁甲、马鞍、断矛,捞上来三百二十七件,件件刻着辽军番号。昨夜我让人清点过,连同焚毁粮草、阵亡士卒,共计折损三千二百人,八百石粮,外加战车二十三辆。”
他顿了顿,看着使者:“你说是边将擅动?那这二十三辆车,是谁下令扔在阳山口的?又是谁让士卒连夜北逃,连锅都忘了撤?”
使者喉头滚动了一下。
“我不跟你争‘谁先动手’。”周扶苏收起图卷,“我要的是结果。结果是——你们退了,我们没追。这叫克制。但克制不是免费的。三万两银,分三期付,首期一万两今日交割,否则——”他笑了笑,“咱们可以继续打。你们想试试黄河下一次结冰,是不是还这么薄?”
帐内一时寂静。
良久,使者开口:“互市如何?我朝愿以牛羊换丝绸、茶叶,开三处口岸。”
“三处?”周扶苏摇头,“一处,白马渡。每月初一、十五开关,每次不得超过三百人。交易品类列明,铁器、硫磺、马匹、弓弦,一律禁售。宋军监市,每日点货清人,若有违禁,闭市三年。”
“这未免太苛!”
“苛?”周扶苏冷笑,“你们烧我边寨时,可问过苛不苛?掳我百姓时,可讲过规矩?现在谈互市,倒嫌我苛了?”
他站起身,走到案前,提笔蘸墨,在纸上刷刷写下几行:“阳山屯以南三十里,划归宋境。此界碑立于三日内,由我方勘定。辽军不得逾越。违者,视为再犯,前账未清,新账另记。”
使者猛地抬头:“此地原属我朝哨防!”
“现在不是了。”周扶苏笔锋一转,写下最后一句:“此约立,前战毕,若再北犯,账续记。”
他吹干墨迹,将纸推至案前:“签,还是不签?”
使者盯着那行“账续记”,脸色数变。终于,他咬牙道:“边界之事,需报知上国可汗,方能定夺。”
“可以。”周扶苏收笔,“你回去报信,我等三天。三天后若无回复,我就当你们不想谈了。那咱们就接着打——不过下次,我不烧粮,改烧你们的营寨。一把火,从老营盘烧到阳山口,看看你们的帐篷耐不耐烧。”
使者起身,拱手欲退。
“等等。”周扶苏叫住他,“首期一万两,你带来了吗?”
“未带。”
“那就带句话回去。”他从袖中取出那张冰图,轻轻放在使者面前,“告诉你们可汗,这张图,我留着。下次见面,若还是谈赔偿,图还在;若谈开战——”他指尖敲了敲纸面,“我就把它烧了,然后亲自带兵过河,一笔一笔,当面收账。”
使者盯着那张焦边残卷,终于低头,捧起,退出帐外。
风从帐口灌入,吹得案上文书哗哗作响。
周扶苏坐回椅中,端起那碗冷茶,一饮而尽。
三日后,辽使再至。
身后跟着三辆马车,蒙着厚布,车轮压得雪地咯吱作响。押车士卒打开车厢,一箱箱白银码得整整齐齐,共计一万两,分毫不差。
周扶苏当场验讫,点头:“可以签字了。”
文书铺开,墨迹未干。辽使提笔,手略有些抖,却还是落了名、盖了印。
周扶苏也签下名字,最后一笔拉得极长,像刀锋划过冰面。
“边界碑何时立?”
“明日一早,由我方勘界官带人南下。”
“互市监管条例,可抄录带回?”
“己备三份,一份存档,两份随使北归。”
“好。”周扶苏卷起文书,递给亲兵,“收好。这东西,比捷报值钱。”
使者临行前,忽然回头:“周监军真不打算北伐?趁势而进,或可收复旧土。”
周扶苏站在营门口,望着北岸渐暗的天光,淡淡道:“我不要地,我要稳。地可以丢,稳不能失。你们退了,是怕;我收银,是算。怕能变,算不会变。今日你们赔银,明日就难再动兵——因为每动一次,就得再付一笔。”
他顿了顿,嘴角微扬:“战争嘛,打得赢是本事,打得停才是本事。而停战的好处——得归我。”
使者默然良久,终是翻身上马。
马蹄启动,尘雪飞扬。周扶苏立于原地,目送其远去,首至背影融入暮色。
亲兵低声问:“大人,接下来呢?”
他从怀中再次取出那张冰图,轻轻抚过焦痕,然后——
缓缓塞进文书匣底层。
匣子合上时,发出一声轻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