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更的梆子刚过,亲兵便疾步撞开幕府侧门,靴底带雪,未及行礼便开口:“北湾红线断了,酒坛不见,冰面压出车辙两道,深及寸余。
周扶苏正俯身整理一叠火油稽查文书,闻言不动声色,只将手中朱笔轻轻搁在砚台边上,像是听了个寻常军报。他抬眼问:“车辙往哪边去的?”
“折向西南,进了芦苇荡,踪迹断了。”
“断了?”他轻笑一声,手指敲了敲案角,“不是断了,是有人不想让人追。查昨夜城门记录,赵成身边那个跛脚文书,可出过城?”
“查了,三更一刻,持工部火急修堤令出西门,方向正是辽使馆旧驿。”
“火急修堤?”周扶苏挑眉,“黄河都冻上了,修哪门子堤?拿令符来我看。”
亲兵呈上令符拓片,他扫一眼便笑出声:“印泥偏了三分,用的是旧版工部印模——这玩意儿去年就该缴销了。他倒好,拿个废印唬人,还敢盖在出城文书上。”
他站起身,将拓片往火盆里一丢,火舌卷住纸角,烧出一道焦黑边:“传令下去,西门守卒即刻封锁旧驿周边,不准放一人进出,尤其不准放跛脚的出来。人不抓,只盯。我要知道他见了谁,说了几个字,吐几口烟。”
亲兵领命欲走,他又补了一句:“再派两个人,扮作卖炭的,守在驿馆后墙。若有人半夜烧纸,记下风向。”
幕僚在一旁听得心惊:“大人这是要放长线?”
“线早放出去了。”他坐下,翻开账本,“现在,是收钩的时候。”
天刚亮,河工营点卯的铜锣响过三遍,周扶苏己端坐于议事厅正位,案上摊着三份火油签收单,纸色新旧不一,墨迹浓淡有差。他不急不忙,命人将全营上下尽数召来,列队堂前。
“诸位辛苦。”他开口,语气如常,“昨儿我查账,发现三箱火油调往北岸防冻,手续补了,单子也交了。可这三张纸,怎么看怎么别扭。”
众人面面相觑。他慢条斯理地拿起第一张:“这张用的是工部上月配的粗麻纸,第二张是细纹贡纸——兵部才用得起的东西,你们河工营哪来的?第三张更妙,纸背还印着‘御膳房腊八粥料’六个字,莫非你们烧火油,还掺了红豆?”
底下有人憋不住笑,又赶紧捂嘴。
周扶苏不笑,只盯着赵成:“赵主事,你说说,这三个人,是谁签收的?”
赵成脸色微变,强作镇定:“属下己查实,确有其人,一名张五,一名李七,一名王九,皆是夜班河工,负责北岸巡防。”
“哦?”周扶苏拍案,“那就请他们出列,当众说说,那三箱火油,用在了哪段冰面?用了多少?余烬埋在何处?”
厅内静得落针可闻。半晌,无人应声。
“没人?”他冷笑,“那我替你们叫——张五!李七!王九!”
仍无回应。周扶苏缓缓起身,从袖中抽出一张工部名册副本:“工部在册河工一百三十七人,无一叫张五、李七、王九。赵主事,你编名字,也编得像样点。”
赵成额头沁汗,声音发颤:“许是临时雇的民夫,未入册。”
“民夫?”周扶苏一拍案,“火油是军需,非编制人员不得经手,你敢说让三个无名百姓签收?你当军法是摆设?还是当我不知道,你昨夜亲自誊写了这三张单子,用的还是中书省特供的松烟墨?”
赵成猛地抬头,眼中惊惧一闪而过。
周扶苏不再多言,挥手:“带上来。”
两名亲兵押着一个灰衣老者入内,咳嗽连连,手抖如风中枯枝。周扶苏指着他说:“这位是赵主事的老母街坊,昨夜替她抓药,药铺掌柜说,这三个月的药钱,都是个缺了左手小指的男子代付。那人用的是辽使馆特制银角,纹样与大宋不同。”
他顿了顿,盯着赵成:“你娘病重,你拿不出钱。可有人替你出,条件是——你得听话。”
赵成双膝一软,几乎跪倒。
周扶苏压低声音:“你替他们改火油账,报虚冰厚,埋酒坛,试车重,每一步都做得很干净。可你忘了,人可以撒谎,纸不会。墨色、纸纹、印泥、笔顺——这些都不会骗人。”
他上前一步:“现在,我给你两个选择。要么,你自己说,谁在背后指使你?要么,我把你交给刑部,让他们一寸寸撬开你的骨头。”
赵成浑身发抖,忽然扑通跪地,嚎啕:“我说!我说!是李延庆!是参知政事李延庆!”
厅内哗然。
“是他让我改冰图,压火油账,散播‘河面可渡’的谣言!是他告诉我,只要宋军北上,辽骑一过河,他就在朝中放话——说陛下被围,六军溃散,让京中大乱!他还说,只要我照做,事成之后,送我全家去辽东享福!”
周扶苏冷冷道:“他怎么联络你?”
“每月初七,他值夜政事堂,我便派心腹去旧驿递消息。他烧纸成灰,混在茶渣里,由仆役倒进后巷沟渠——那沟渠通御河,辽人夜里用小舟捞走。”
“那你昨夜为何急着试冰?”
“因为因为你那份‘火油三箱去向不明’的文书一到,他连夜传话,说计划有变,必须确认冰面能否承重!他说若宋军真炸冰,辽军未渡就被困河北,他就白忙一场!”
周扶苏缓缓点头,从怀中取出一只铁匣,打开,抽出三件物事。
第一件,是一片烧焦的纸角,上书“延庆顿首,事成之日,北门不闭”字迹清峻,正是李延庆手笔。
第二件,是当铺掌柜的画押供词:“腊月十一,一缺指男子当银角七枚,赎期三日,未取。”
第三件,是政事堂值夜记录与旧驿飞鸽出信的对照表——整整七次,日期、时辰,分毫不差。
他将三物并排置于案上,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李延庆,七次值夜,七次飞鸽;七次改令,七次泄密。他以为火一烧,信一飞,就没人知道。可他忘了,灰可以灭,风却记得方向。”
他环视众人:“现在,谁还敢说这是构陷?”
无人应答。
他收起铁匣,转身欲走,忽又停步,回头问赵成:“你最后悔什么?”
赵成涕泪横流:“我不该不该信他会守信。他答应保我母性命,可前日药铺说,那缺指人再没来付过钱我娘,她己经”
话未说完,人己瘫倒。
周扶苏不再看他,大步出厅。
门外,亲兵候立,低声问:“旧驿那边,动手吗?”
“不动。”他淡淡道,“再等一等。”
“等什么?”
“等他再烧一次纸。”
风卷起地上的残雪,扑在廊柱上,碎成白粉。周扶苏抬起手,看了看袖口——那里沾着一点未燃尽的纸灰,是从赵成供词上拂下的。他轻轻一弹,灰末飘向空中,像一句未说完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