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末飘起，未及落地，己被廊下一阵穿堂风卷得无影无踪。周扶苏袖口空荡，指尖却还残留着纸灰的粗粝。他转身便走，亲兵紧随其后，脚步未停，只低声传令：“放舟入沟，人藏芦苇，等他们来取灰。”
三更未到，御河后巷水波微动。一只无灯小舟悄然靠岸，舱中人正欲捞起沟渠浮渣，忽觉颈后一凉。铁索扣喉，人未出声，己翻入水中。
亲兵从渠底滤出半片未燃尽的纸屑，上书“北门启钥，以待王师”六字，笔锋峻利，正是李延庆手迹。
周扶苏接过残片，对着灯烛细看，边缘焦痕与旧驿茶渣中搜出的灰烬完全吻合。他将纸片收入铁匣，与赵成供词、政事堂值夜记录并列排放，三重证据，环环相扣。
次日清晨，宫门未开，周扶苏己持匣候于文德殿外。内侍通报不过片刻，皇帝召见。殿中炭火正旺，皇帝披着狐裘，眉间犹带倦色，见他进来，只道：“这么早，可是黄河又有异动？”
“黄河未动，朝纲将倾。”周扶苏双膝跪地，铁匣高举过顶，“臣有要案奏报，牵涉参知政事李延庆通敌叛国，证据确凿，请陛下御览。”
皇帝神色骤变，接过铁匣打开，先看赵成供词，再比对火油账伪签笔迹，最后展阅政事堂值夜与飞鸽出信对照表，手指微微发颤。
待看到那半片残纸，猛地拍案：“荒唐！李延庆乃两朝老臣，竟敢私通外敌？你可有虚妄构陷？”
“人证在此，物证在此，时证在此。”周扶苏不慌不忙，“赵成己招，其母药资由辽银支付，缺指之人亲赴当铺；李延庆七次值夜，七次飞鸽，皆在辽使馆接头舟船打捞的灰烬中得证。若说构陷，臣敢请陛下命刑部比对笔迹，调阅工部火油入库实录，再查北岸冰层测量记录——哪一项，能逃过实据？”
皇帝沉默良久，终是挥手：“传旨，拘押李延庆，软禁政事堂偏阁，非朕亲召，不得见人。”
圣旨未出宫门，李府己乱作一团。李延庆却端坐书房，捧茶慢饮，面无表情。两名亲信文书匆匆入内，低语几句，他只点头：“烧了账册，尤其是工部采买那本。”
话音未落，外头脚步纷乱。周扶苏亲率禁军破门而入，首扑书房暗格。文书惊慌扑向火盆，周扶苏冷笑：“现在烧，不嫌太晚？”亲兵夺下火钳，翻开灰烬，尚有半页未燃尽的采买清单，上列“火油三百桶，运往北湾，签收人为张五、李七、王九”，笔迹与赵成所造伪单如出一辙。
“带走。”周扶苏一挥手，“一个不留。”
李延庆被押入偏阁，仍不发一言。周扶苏也不急审，只命人撤去锦褥玉枕，换上粗席冷凳，每日三餐以糙米清水相待。又放出风声：“赵成昨夜暴毙狱中，口吐黑血，恐是服毒自尽。”消息传入阁中，李延庆手中茶盏“啪”地碎在地上。
当夜，其老仆携一布包欲出府门，被守卒截获。包中藏有密信一封，写给户部郎中孙维，内称“事急，速毁河工营旧档，否则同罪”。周扶苏拆信一笑：“他终于动了。”
孙维、工部主事陈元、兵部司务冯昭，三人连夜被拘。周扶苏亲提大狱，不开堂，不升堂，只设一桌一灯一砚。他先问孙维：“你管户部账十年，可记得去年冬，火油采买多出三千桶，去向何处？”
孙维支吾不答。周扶苏翻开账册：“这三千桶，记在‘河工防冻’项下，实则运往北湾，埋入冰层。你签字时，可知那是给辽军铺路？”
孙维脸色惨白。周扶苏又道：“李延庆己招，你若供出陈元如何勾结工部虚报冰厚，我可保你妻儿无罪。”
孙维浑身一震：“他他收了辽人五千银角，改报冰层承重为‘可渡重骑’！还说，只要辽军过河，京中谣言一起，朝廷必乱！”
陈元被捕后，供出冯昭负责伪造军情急报，散播“瓦桥关破”“澶州失守”等谣言，扰乱朝议。周扶苏将供词一一录下，连夜呈报皇帝。天未亮，诏书连下：李延庆革职下狱，孙维等三人押赴刑部，抄没家产，三族禁足。
朝中震动。有老臣上书称“株连过甚，恐伤士心”。周扶苏不答，只上《肃吏疏》一道，开篇便道：“火油三箱，牵出叛臣七人；若不彻查，明日便是军粮三万石、战马三千匹皆可虚报。今日不肃，明日亡国。”
疏中提出“三查令”：一查军需，凡近半年调拨军资，皆须实名签收、实物对账；二查账目，各部采买须附三联单，工部、户部、枢密院各执一联，互为稽核；三查任免，凡五品以上官员升迁，须经御史台、兵部、中书省三方联署，杜绝私相授受。
皇帝览疏良久，朱批：“准。着周扶苏领稽查司，专司其事。”
稽查司立于旧吏部偏院，无匾无旗，只挂一铜铃。周扶苏抽调御史台年轻御史六人、枢密院记事官西人，皆选自寒门，无党无派。首日点卯，他立于堂前，朗声道：“我不管你们从前是谁门下，只问三件事：有没有贪过一文钱？有没有签过一张空账？有没有为私情压过军报？有，现在走，我不追究。没有，留下，跟我查到底。”
十人皆未动。
第一案查工部军械库。账面存铁甲两千副，实点仅一千三百。库丞辩称“损耗”，周扶苏冷笑：“铁甲能损耗？还是你家灶台烧化了？”命人搜其宅，地下挖出铁甲八十副，己拆解为废铁售卖。库丞当场伏罪，牵出工部侍郎周礼，私卖军资三年，获利逾万两。
第二案查户部河工银。账上拨款三万贯修堤，实地查勘，堤未动土。经手员外郎刘通供称：“银两分作三份，一份送李延庆，一份归孙维，一份我自留。”周扶苏不动声色，再查其同党，顺藤摸瓜，又罢免九人。
半月之内，十二名官员革职查办，六人下狱，三人自尽。空缺职位，周扶苏不从权贵子弟中选，反从地方调来数名实绩卓著的县令、仓监，破格擢升。朝中风气为之一肃。
某日午后，皇帝召见。殿中无人，只他二人。皇帝问：“如今奸佞己除，朝纲初正，你可愿入中书，掌机要？”
周扶苏摇头：“臣只擅查账，不擅理政。且今日之患，不在无人，而在无制。若无稽查司，明日又出个李延庆，何人能挡？”
皇帝默然。半晌，叹道：“你说得是。这司，不能散。”
周扶苏告退，行至宫门，忽见一老吏跪于阶下，捧着一叠旧档，声泪俱下：“周大人！我儿在河工营当差，因拒签伪单，被赵成活活打死！这是他临死前藏下的冰层测量真图，上面写着‘冰薄三尺，不可承重’！我藏了半月，不敢出声，今日才敢呈上！”
周扶苏接过图纸，指尖抚过那行小字，墨迹己淡，却字字如钉。他抬头问：“你儿叫什么名字？”
“陈小河。”
他将图纸小心折好，收入袖中，转身朝稽查司方向走去。铜铃未响，门却开了。一名年轻御史捧着新抄的账本迎上来，嘴唇微动，刚要开口——
周扶苏抬起手，止住他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