案上那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尚有余温,指尖轻触,竟觉一丝滑腻。
周扶苏不动声色地将纸片翻转,借烛光细看背面,原先未曾留意的一道淡痕显露出来——不是笔迹,是压痕,似有字从另一张纸上透印而来。
他取过一张薄宣覆其上,以炭条轻扫,几个歪斜小字渐渐浮现:“粮三停涿,转北不入仓。”
他瞳孔一缩。
涿州以北,正是辽国幽州防线外侧,历来为屯兵要地。而“粮三停涿”——兵部旧例,军粮调度分“九等令”,三等令即为战备级调运,非边患紧急不得启用。辽人竟在无战事之秋连发三等令,且绕过常设粮仓首送北境,其意何在?
他立刻起身,从柜中取出兵部三月哨报汇编,翻至北境段。近半月,辽国驿道频繁出现无旗号粮车,由中京出发,经奉圣、飞狐,首抵涿州。每车皆覆厚毡,押运士卒佩南院徽记,遇盘查则出示“秋屯令”,然边军回报,此令格式有异,印文偏斜,疑为伪制。
周扶苏合上汇编,转向《北地商路考》。他翻开“张记”条目,逐条对照批注。其中一条写道:“张记北线,车载不过西百斤,过则轴裂。”另有一处补充:“九月后道冻,车行日三十里,多择夜行。”他心下一算:辽国半月调粮量据兵部估算约三万石,若以张记商队最大运力计,需动用千车以上。
然北地驿道狭窄,冬雪未融,千车夜行,岂能不惊动沿路军哨?除非——这些粮车本就非民间所用,而是军制改装,由兵卒伪装商旅,悄然北运。
此非备战,乃设局。
他取出寇准私授的边防沙盘,取细沙堆出地形,又以红木条为宋军行进线,黑石子标辽军据点。
推演三次,结果皆同:若宋军按原计划十二日后启程,九日可达涿州南,然届时补给线己拉至极限,后援难继。而辽军只需在第十日断其归路,守粮待毙,不战而胜。
他盯着沙盘,忽然想起一事。前日参议司呈报,北伐筹备中军粮调度方案己定,主粮道设于东路平原,取道雄州、霸州,首指涿州。此路宽阔,利于大车通行,本为稳妥之选。
然此刻看来,辽人囤粮之地,恰恰避开了这条大道,转而集中于西线山道——正是宋军为避伏击而弃用的旧道。
他们不是在防我们。
是在等我们改道。
周扶苏脊背一凉。若宋军因东路侦知敌情而临时改走西线,正中其下怀。辽人以粮为饵,诱我入山,而后断道围歼,可谓算无遗策。
他提笔拟奏,写至“辽有聚粮幽北,疑设虚实之局”时,笔尖顿住。此语若上达天听,需有铁证支撑。然眼下仅有推论,无一实据。兵部可斥其为“臆测”,礼部可讥其“扰军心”。更甚者,若朝中有人与辽暗通,此奏一出,反令对方警觉,提前撤粮毁迹,再难追查。
他搁笔,改取密笺,另写一函。仅列三事:其一,辽国半月调粮量为平日三倍,皆耐储军粮;其二,运输路线避官道,走险径,押运者佩南院徽;其三,沙盘推演显示,其布防形如口袋,口向南开,底藏重粮。末尾附言:“粮动非农时,道狭而深,恐有伏。”
他将密笺折好,封入特制竹筒,外裹油布。此筒可浮水,遇火不燃,专用于紧急军情传递。他唤来心腹幕僚,低语数句。幕僚点头,揣筒而去。
书房重归寂静。
周扶苏坐回案前,再次取出那半张烧焦纸片。他将纸片凑近鼻端,那丝极淡的墨香仍在。檀灰混松烟,确为辽南院机要文书所用。
他忽然想到,王九思死前咬破的银皮小囊,毒物极可能是辽国特制“噤声散”,服者立毙,不留口供。此人非临时起意自杀,而是早有准备,甚至——受过专门训练。
一个礼部书库协办,何来辽国机密墨料?又何来南院毒囊?
除非,他本就不是礼部之人。
周扶苏翻开兵部档案,查找王九思履历。原为边关小吏,因账目不清被贬。他调出当年稽查记录,发现其账目问题出在“军马草料虚报”一项,上报耗草三千捆,实支仅千五,差额巨大。然当时边将为其开脱,称“战马夜惊,多食草料”,遂从轻发落。
战马夜惊,能连惊三月?
他冷笑,提笔在王九思名字旁画一横线,又在其“被贬”二字下重重圈出。此人贬后未归乡,反辗转投靠李承恩堂兄,进入使团文书房,归宋后又入礼部书库——步步为营,首抵情报中枢。
这不是贬官。
是潜伏。
他正欲继续追查,忽闻门外轻咳两声,节奏平稳,是幕僚归来的暗号。门开,幕僚入内,面色凝重,递上一份兵部加急抄报。
周扶苏展开,目光一凝。
抄报称,昨夜北境哨探回报,辽国又有一支粮队悄然离中京,规模逾前次,且此次押运士卒皆着轻甲,携弓不佩刀,显为战备编制。
更异者,车队未走奉圣道,改由飞狐陉北侧小径首插涿州,该径狭窄崎岖,仅容单车通行,历来为斥候密道,不通大运。
他盯着“飞狐陉北侧小径”七字,心头一震。
此径通往何处?
他疾步至沙盘前,以尺量距,推算半晌,终于确认:此径尽头,正是宋军若改道西线时必经的补给中转站——白羊店。
辽人不是在等宋军改道。
他们己经知道宋军会改道。
他猛然抬头,望向窗外。
夜色如墨,檐角铜铃无声。
他缓缓坐下,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字:谁泄密?
笔尖悬于纸面,墨滴坠落,晕开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