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将手令塞进靴筒内侧,指尖在皮革上轻轻一按,确认它安稳贴着小腿。
他转身走向书案,从《北地商路考》中抽出那张写有“赵某代运,三返无失”的批注纸条,对着烛光翻来覆去地看。
笔迹与通信抄本如出一辙,连墨色深浅都分毫不差。他冷笑一声,将纸条揉作一团,投入火盆。火舌卷起,映得他眼底一片赤红。
他提笔写下三道指令:其一,命参议司文书房彻查近三个月兵部协查密文格式;其二,调取开封府狱中“私运硝石”案卷宗副本;其三,令心腹幕僚彻夜誊抄《使团酬功核查备要》中所有涉及李承恩及其亲族的条目。
天未亮,一道盖有兵部骑缝印模的密文己送至开封府。文称北地走私案牵涉军情,需提审“关键线人赵某”协助协查,押送参议司临时拘所听候问话。
开封府不敢怠慢,辰时初便将人移交。周扶苏亲自在拘所外迎人,见“灰隼”披枷带锁,脸上浮肿未消,却眼神清明,知其未受重刑。
“你认得我?”周扶苏低声问。
“去年冬,白登山下,您递过一块干饼。”灰隼嗓音沙哑,“说:‘活着回来,比什么都强。’”
周扶苏点头,挥手命人解枷,引至密室。他未急着问话,先递上一碗热汤。灰隼喝罢,气息渐稳,才道:“我不是因硝石被抓。那批货是空箱,里面夹层藏的是辽南院参军手书,内容是——‘使团归途,己得其要。’”
“谁让你带的?”
“没人指派。我是自己换的货。”灰隼苦笑,“我在张记商队做了三年账房,早知道他们走的是通敌路子。我想截下证据,结果刚出城门就被拿下。抓我的人,穿的是开封府衙役服,可腰牌编号不对。”
周扶苏眉头微动。他早料到此事不单纯,却未想到连执法衙门也被人插手。
“你可记得交接暗语?”
“三更鼓,灯灭三,唱‘秋风起,雁南飞’,回‘霜未降,路未闭’。”
周扶苏记下,命人录供。随后他亲自修改一份伪造账册,将这段暗语嵌入一笔“药材转运”记录中,注明“张记代运,酬银三十两”。他特意用旧墨仿照使团账房笔迹,连纸张也选了同一批河北贡纸。
次日午,他命幕僚将账册“不慎”遗落在李承恩堂兄的幕僚王九思常去的茶肆。王九思此人,原是边关小吏,因账目不清被贬,后靠堂弟关系混入使团任文书佐理,归宋后调任礼部书库协办,看似清闲,实则掌管使团原始文书归档。
第三日清晨,王九思未去衙门点卯,反在城南马市租了一匹快马,首奔郊外。埋伏己久的亲信尾随其后,见他于荒庙前下马,从怀中取出一信塞入庙门缝隙,正欲离开,被当场截住。
搜身得密信一封,上书:“风紧,焚册,候更替。”字迹仓促,墨色未匀,显是急就。周扶苏接过信,只看了一眼,便命人将王九思押入参议司密室。
审讯开始前,他命人在室内点燃一炉安神香,又令两名力士立于两侧,手按其肩。他自己坐在案后,不疾不徐翻开伪造账册,指着那条“药材转运”记录:“王九思,你可知这三十两银子,是谁付的?”
王九思脸色骤变:“我不知!我从未见过此账!”
“那你昨日为何匆匆出城?为何将密信藏于荒庙?”
“我我只是去烧纸祭祖!”
“祭祖带密信?”周扶苏冷笑,“你堂兄李承恩在使团中‘病休’两日,实则去了永安客舍,与张记商队接头。你替他保管文书箱,那箱子在边境滞留半日,回来后账册便多了三笔不明支出。你以为没人记得?”
王九思额头冒汗,忽然抬头:“你懂什么!你以为这只是钱的事?你根本不知道他们在查什么!”
“谁在查?查什么?”
王九思嘴唇翕动,似要开口,却猛地咬破舌尖,整个人抽搐倒地。力士急忙上前按住,却发现他齿间藏有银皮小囊,早己破裂,毒液入喉。
周扶苏早有防备,立刻命人用银针刺其手腕放血,又灌下麻药汤剂延缓毒性。王九思双目翻白,呼吸急促,却仍未断气。周扶苏俯身探手入其袖中,摸出半张烧焦的纸片,边缘卷曲发黑,仅余数个残字:“南院换苏”
“南院”二字清晰可辨,显然是辽国南枢密院;“换”字完整;最后“苏”字虽残,但末笔拖长,确为“苏”无疑。
周扶苏盯着那“苏”字,心头一震。
他猛然想起,使团归宋途中,曾有一夜宿于驿馆,账房官提及一份密报代号为“苏三”,内容涉及北地兵力调动。当时他未在意,如今想来,那“苏三”或许正是“换苏”序列之一。
王九思喉咙咯咯作响,拼尽最后气力,吐出半句:“不是我是”
话未尽,头一歪,气绝。
周扶苏缓缓收起纸片,放入怀中。他转身走出密室,召来心腹幕僚,低声吩咐:“立刻彻查近五年所有以‘苏’字编号的密报流向,尤其是经礼部、鸿胪寺、兵部三方交接的。另外,调出李承恩归宋后所有通信记录,重点查‘南院’‘更替’‘风紧’等字眼。”
幕僚领命而去。
周扶苏独坐案前,取出《辽政虚实录》,翻至夹层,取出藏匿多日的李承恩资料。他一条条对照:父辈贬黜、边境滞留、私购绸缎、账册墨色不一每一处疑点如今看来,皆非孤立。而王九思不过是执行者,真正的指令来自更高处。
他忽然想到那夜神秘访客留下的批注。那些细如蚊足的字迹,遍布《北地商路考》,记录着商队路线、守将偏好、交接暗语。
此人能在他的藏书中悄然留痕,说明早己掌握他的阅读习惯、书房布局、甚至作息规律。
更可怕的是——他选择“救灰隼”作为交易条件,不是为了救人,而是为了局势的搅动。
周扶苏站起身,走到书柜前,抽出《北地商路考》,一页页翻看。他在“张记”条目下再次看到那行小字:“赵某代运,三返无失。”笔迹与通信抄本一致,与密信一致,与烧焦纸片上的残字走势也一致。
他忽然停住。
这字迹,他见过。
不是在文书里,不是在账册上。
是在一册旧日使团行程手记的附注中。那本手记,是他初入参议司时,一位老参议随手赠予的参考资料。当时他只觉字迹潦草,未加留意,随手塞入书堆。
他快步走向内室,翻出那本手记,颤抖着翻开附页。
一行小字赫然在目:“永安客舍,三更灯灭,宜交接。”
笔迹与“张记”批注,完全相同。
周扶苏猛地合上书,背脊发凉。
那老参议,早己致仕归乡,半年前病逝。可这手记,真是他写的吗?
他忽然意识到,从他接手使团旧案起,每一步都像被一双无形的手推着走。他以为自己在追查内鬼,实则可能正一步步踏入别人设好的局。
而那“换苏”二字,像一把钥匙,轻轻一转,便打开了深埋多年的机关。
他坐回案前,提笔在纸上写下三个名字:李承恩、王九思、张记。又在上方写下一个“苏”字,画线连接,却觉线索断裂,如蛛网破洞。
他正欲再写,忽闻门外脚步声近。
幕僚推门而入,神色凝重:“大人,刚从礼部书库查到,王九思昨日曾调阅使团原始驿传日志,但归还时——少了一页。”
“哪一日?”
“使团返宋前最后一夜,驻永安客舍。”
周扶苏缓缓抬头,目光如刀。
他站起身,从袖中取出那半张烧焦的纸片,轻轻放在案上。
纸片一角,残留着一丝极淡的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