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将笔搁在砚台边,墨汁缓缓凝住。那页“风未起,树先动”尚未收进册中,烛火正映着字迹,像一道未干的判决。
他盯着纸面,手指无意识摩挲着袖口内侧——那里缝了一张薄如蝉翼的空白手令,是昨日悄悄备下的,以防万一。
门外传来叩击声。
三下,短长缓,不是幕僚平日的节奏。他不动,只将《使团酬功核查备要》往灯影里推了半寸,左手按住了腰间剑柄。片刻后,院中传来守夜家仆的喝问。
“安和堂无药,有信。”声音低哑,却字字清晰。
书房内空气一滞。周扶苏瞳孔微缩,随即起身,亲自拉开门闩。
来人裹着深色斗篷,帽檐压得极低,肩头微湿,似走了远路。他未进屋,只将一枚铜牌轻放在门槛上,转身便走,脚步无声,仿佛从未出现。
周扶苏俯身拾起铜牌,翻过一看——是鸿胪寺旧制通行令,编号己磨,但背面刻着一个“张”字,刀痕极浅,若非特意留意,绝难发现。他立即将人唤回,引至偏厅。
灯芯爆了个花。
“你说你有信?”周扶苏坐于主位,不动声色。
“不止有信。”来人摘下兜帽,露出一张平凡至极的脸,五官无甚特征,连胡须都修剪得毫无个性,“还有账。
“哪笔账?”
“李承恩堂兄与‘张记’商队的往来,三处假印,两笔虚转,一笔走的是军器监旧账的壳子。”他顿了顿,“你查过,但查不全。”
周扶苏指尖一紧。这些细节,连参议司内部都未通传,更未写入《核查备要》。
“你怎知我在查?”
“因为你昨夜烧了一张纸。”来人目光扫过他袖口,“火盆边落了半角灰,写着‘缓则生机’。你不想动,可又怕错过。”
周扶苏沉默片刻,忽然笑出声:“你说得对。可这不意味着我会信你。”
“信不信由你。”来人从怀中取出一封书信,推至案上,“这是‘张记’上月与辽南院某参军的通信抄本,提到了‘风紧’‘断线’‘换人’。你若不信,大可去比对笔迹、墨色、纸张来源。”
周扶苏翻开信纸,只扫一眼便合上。那纸正是使团归途所用的河北贡纸,墨迹也与李承恩家书一致。他缓缓抬头:“你想要什么?”
“三日后,救一个人。”来人语气平静,“开封府拘了个商贾,姓赵,做皮货生意,前日因‘私运硝石’下狱。我要他在三天内出狱,不留案底,不记名册,像从没进去过。”
周扶苏眉头一挑:“开封府办案,我一个参议司协理,如何干涉?”
“你能。”来人冷笑,“你有寇准撑腰,有‘北伐清障’这块金字招牌。礼部都能为你调家书,开封府难道就不能为你放个人?”
“若我不答应?”
“那这封信,明日就会出现在兵部尚书案头。”来人站起身,“或者,更糟的地方。”
周扶苏仍坐着,手指轻叩桌面:“你为何不首接把情报交给朝廷?若真忠心,何必设局?”
“忠心?”来人嗤笑一声,“我若忠心,十年前就不会被逐出枢密院。我若忠心,去年就不会在登州渔港躲了三个月。我帮你,不是为朝廷,是为我自己。”
“所以你是旧人?”
“旧不旧,不重要。”来人重新戴上兜帽,“重要的是,你知道得越多,就越该明白——有些事,不能靠奏对,不能靠圣裁,只能靠交易。”
周扶苏盯着他:“若我照做,你真会把真相全盘托出?”
“全不全,由你判断。”来人走向门口,“但若你不做,那就什么都不会有。你继续查你的漏赏,我继续看我的戏。”
门开又合,厅内只剩烛火晃动。
周扶苏坐在原地,良久未动。他取出那封“张记风声紧”的家书,与方才那通信抄本并排放置。笔迹、纸纹、墨色,竟无一处不符。
他闭了闭眼,终于起身走向内室,从床底暗格取出一块铜印——是参议司特许调案的副印,平日从不动用。
他蘸墨,铺纸,准备拟一道调人手令。
笔尖悬在纸上,却迟迟未落。
忽然,他将纸揉成一团,掷入火盆。火焰腾起,映亮他半边脸。他盯着火光,喃喃道:“你若真想脱身,为何选这么个由头?一个皮货商,私运硝石?这罪名太巧了,巧得像饵。”
他转身打开书柜,抽出一本《北地商路考》,翻到“张记”条目,发现页脚有一行极小的批注:“赵某代运,三返无失。”字迹陌生,绝非他所写。
心口猛地一沉。
他迅速翻遍全书,又查其他册籍,发现多处类似批注,均以极细笔写就,内容涉及商队路线、交接暗语、边关守将偏好。这些信息,分明是长期潜伏者所留。
而最令人不安的是——这些批注的笔迹,与方才那通信抄本,如出一辙。
他猛然合上书,背脊发凉。
此人不是偶然出现的情报贩子,而是早有布局。他不是在提供线索,是在展示掌控力——他不仅能拿出证据,还能在周扶苏的藏书中不动声色地留下标记。
周扶苏重新坐下,取出那张空白手令,缓缓塞进袖中。
他不拟文书,也不召幕僚,只提笔在《核查备要》末页添了一句:“查人者,亦在人查。”
写罢,吹干墨迹,将书放回案头,正对着门口方向。
他吹熄灯,走入内室,却未关门。半个时辰后,他又悄然返回厅中,立于窗侧暗处,静候天明。
鸡鸣二遍时,院外又传来脚步声。
一人影立于门边,轻轻叩门。
周扶苏从暗处走出,不开门,只问:“还有事?”
“忘了说。”门外人声音依旧低哑,“那赵某,不是皮货商。他是你去年派去辽境的细作,代号‘灰隼’。”
周扶苏呼吸一滞。
“他被捕,不是因硝石。”门外人缓缓道,“是有人故意让他被捕。你要救他,不是帮我,是救你自己埋的棋。”
话音落,人己远去。
周扶苏站在门后,手紧紧攥住门闩,指节发白。他缓缓抬起另一只手,从袖中抽出那张空白手令,指尖摩挲着纸面,仿佛在确认它的存在。
他忽然笑了,笑声极轻,像风掠过枯枝。
然后,他将手令对折,再折,塞进靴筒内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