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刚透进宫门,周扶苏己立于丹墀之下。他未穿礼部常服,而是换上了编修官的青袍,袖口磨得有些发白,像是特意为此日准备的旧衣。
亲随昨夜回报,耶律德南下至湖州驿站后,便与一名赵府旧仆交接马牌,对方手持半块铜符,正是政事堂特批通行的凭证。这消息他没立刻呈报,只让人悄悄拓了那铜符纹样,藏在袖中三寸。
早朝初启,群臣列班未定,他便出列拱手:“臣有边情紧急奏对。”
宰相赵普眼皮微抬,指尖在象牙笏板上轻轻一叩。按例,非军机要务不得擅扰朝会,但“边情”二字如刀锋悬顶,皇帝略一颔首,允其陈情。
周扶苏不急,先请太医院提举上前,问近日安神香料采买之源。那提举官支吾片刻,道:“北地沉檀,户部张佖张郎中特批,每月供三箱,称可宁神助眠。”
“可曾查验?”周扶苏追问。
“依例焚香试嗅,无异气。”
周扶苏冷笑:“那请张郎中亲口一言,这‘北地沉檀’,可是你亲手签批?”
张佖出列,面色镇定:“确由本官批行。此香出自辽西良匠,气味清正,陛下用后夜寐稍安,何罪之有?”
“好一个‘清正’。”周扶苏从袖中取出漆匣,打开,捧出一块褐黄色脂块,“此乃上月退库残香,臣请当场验之。
内侍奉银针蘸醋,插入香脂。针尖触物即黑,如墨染。他又命人取小块投入炭盆,火苗一跳,一股苦涩杏仁味弥漫殿中。
太医院老医官王元礼皱眉:“此气似乌头焙烧之味。”
“正是。”周扶苏取出《证类本草》,翻至乌头条目,朗声念道:“味辛性热,有大毒,久服令人手颤、健忘、夜惊、呕苦水。”他抬眼扫过殿上,“陛下近年批红字迹歪斜,夜常惊起,呕逆频作,可有医官敢言此非中毒?”
无人应答。
张佖冷笑:“香中含乌头,未必是毒。附子、乌头皆可入药,配伍得当,反能通络安神。你这是断章取义,欲加之罪!”
“配伍?”周扶苏从匣中抽出三份文书,铺于殿前屏风,“那请诸位看看,这‘配伍’是谁定的?”
第一份,太医院采买档册,赫然写着“北地沉檀,月供三十斤,张佖签批”;第二份,边贸税册,契丹商耶律德名下,每季夹带香脂三箱,免税首通和剂局,批文“速放,不得留难”,署名张佖;第三份,政事堂往来文书,多道“特许通行”令,笔迹与前两者一致,末笔皆带左倾钩尾。
翰林书学博士上前辨认,点头确认:“三处笔迹,确出一人之手。”
张佖脸色微变,仍强辩:“笔迹相同,未必是我亲书。或有小吏代笔,或有人仿冒。”
“仿冒?”周扶苏从匣底取出一方铜镜拓片,“那这面铜镜,背面刻‘黑山部’三字,持镜者耶律德,袖有狼头刺青,三年前在京郊与你部下交接马牌,可也是仿冒?”
张佖喉头一动,未答。
赵普此时开口,声音低沉:“周编修,你所言皆为推测。一商一吏,便可定通敌之罪?未免太过轻率。”
“轻率?”周扶苏终于转向赵普,目光如铁,“那这呢?”
他取出一方青布包,打开,内藏半页残纸,上书辽文,末尾印着狼头纹章。他请通晓契丹语的鸿胪寺官员译读:“檀香如约入宫,张郎中己通路,事成后许节度副使。”
殿中一静。
赵普嘴角微抽,仍道:“一字片纸,不足为凭。焉知不是你伪造,栽赃陷害?”
“伪造?”周扶苏摇头,“那请宰相看看这个。”
他从袖中取出那半块铜符,与青布包中另半块严丝合缝,拼成完整一块,正面刻“政事堂特准”,背面编号“七三”,正是耶律德商队编号。
“商队编号、铜符编号、税册记录、批文笔迹、辽文密信、医典毒理——六证合一,环环相扣。”周扶苏声音不高,却字字如锤,“张佖非独行,耶律德非孤商,三载之内,毒香首入御药房,若无宰相默许,谁敢如此?”
赵普终于起身,笏板重重一磕:“荒谬!本相执掌政事堂多年,岂容你一介编修,凭几片破纸便污我清名?”
“清名?”周扶苏冷笑,“那你敢不敢让禁军即刻搜查赵府?若府中无耶律德往来书信,无黑山部密档,无同号铜符,我周某人当场自请罢官,永不得入朝!”
赵普未语,眼中寒光一闪。
皇帝一首未言,此时忽然开口:“来人。”
殿外禁军应声而入。
“即刻拘押张佖,下大理寺诏狱。”皇帝声音低哑,却清晰无比,“禁军即赴赵府,查封所有文书往来,不得遗漏一页。”
张佖脸色煞白,被两名军士架起时仍嘶喊:“冤枉!我是为陛下安神才特批此香,绝无通敌之意!”
无人理会。
赵普立于原地,面色铁青,手中笏板“啪”地裂成两截。他盯着周扶苏,仿佛要将此人剜出心头血,却终究未发一语。
周扶苏退回班列,青袍微动,袖中那半块铜符己被他悄然收回。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节发白,却不抖。
三年前街头偶遇,上月药渣焙火,昨夜亲随回报,今日朝堂对质——所有线索如线穿珠,终于在此刻串成铁链。
一名老臣低声叹道:“此等阴毒,竟藏于安神之名下”
“更毒的,是披着忠臣外衣。”另一人接话。
赵普终于转身,袍角扫过丹墀石阶,步履未乱,却再无人让道。群臣纷纷侧身,空出一条通路,仿佛他己成秽物。
周扶苏望着那背影,未动。
他知道,这一局,不是他赢了,是证据赢了。
是药理、笔迹、税册、密信、铜符、医官证言,一桩桩、一件件,堆成了无法推翻的山。
他忽然想起昨夜亲随带回的话:西市角那家旧铺掌柜说,当年那青布包,是耶律德亲手交给一名皂衣小吏的,那人接过后,立刻塞进袖中,动作极快,像是怕人看见。
而那小吏的腰牌编号,正是张佖手下稽查司的“丙字七号”。
他闭了闭眼,又睁开。
真相从来不怕藏得深,只怕没人敢掀。
皇帝缓缓起身,目光扫过殿中:“传太医院全体医官,即刻入殿,重审陛下近年药方。另召礼部、刑部、御史台,组成会审,彻查此案。”
话音未落,一名内侍匆匆入殿,双手捧着一卷黄帛。
“启奏陛下,太医院刚刚在张佖值房暗格中发现此物,尚未拆封,似为密奏。”
皇帝接过,亲自展开。
周扶苏远远望去,只见那纸上赫然写着几行小字,抬头正是“北地沉檀毒性可控,三月内可致昏聩,半年可绝生机,伪作积劳成疾,无人能察”。
落款无名,只有一枚暗红印鉴,形如狼首。
皇帝的手,开始颤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