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帝驾崩的消息传遍宫禁时，周扶苏正伏案于政事堂西厢。烛火将尽，案头堆叠的卷宗尚未归档，他指尖沾着墨迹，刚将最后一份《政事堂稽查失序录》封缄入匣。
内侍脚步急促而来，未及通禀便推门而入，声音压得极低：“东宫己备衮冕，然宗正寺以‘国丧未满三日’为由，拒启大庆殿仪门。”
周扶苏搁笔，抬眼看了那内侍一眼，只道：“去告诉太子，明日辰时，登基礼当如期举行。”
内侍一怔：“可礼官们都说”
“我说的。”他打断，起身整了整衣袖，“先帝崩殂，国不可一日无君。若再拖三日，怕是有人要借‘守制’之名，行‘架空’之实了。”
内侍不敢多言，匆匆退下。
周扶苏并未立刻动身，而是转身从案底抽出一册残卷——那是昨夜在赵普旧档中翻出的《官员荐引名录》，纸页泛黄，边角焦黑，似曾遭火焚未尽。
他指尖划过名录末尾几行暗记，轻声念出：“丙字七号，湖州驿传，三日一报原来如此。
他合上卷册，吹熄残烛，推门而出。
夜风扑面，宫道寂静。他沿着廊庑缓步前行，青袍下摆扫过石阶缝隙里的枯叶。行至礼部值房，己有三位老礼官候在门外，见他到来，齐齐拱手。
“周编修，登基大典若要三日内举行，须得简化仪程。依古制，告天、祭祖、受玺三礼不可废，其余可裁。”
“那就裁。”周扶苏首入主题，“国丧从简，速正大统。如今朝局未稳，拖得越久，人心越散。诸公以为如何？”
礼部尚书王佑抚须沉吟：“然则祭文尚未拟就，太常寺亦未备乐工”
“祭文我来写。”周扶苏从袖中抽出一纸，“半个时辰前己拟好，只待诸公过目。乐工可减半，鼓钟代编磬，素服代彩裳。礼不在繁，而在正。”
王佑接过纸页，粗略一扫，眼中微光闪动：“‘承天序，安宗庙，抚万邦’好，好一个‘安’字！”
其余二人对视一眼，不再多言。
次日辰时，大庆殿外鼓乐初起。新皇着衮冕出东宫，步履沉稳。百官列班，肃立丹墀之下。周扶苏立于礼部侍郎新设之位，银绯袍在晨光中微闪，却未低头看一眼。
登基礼成，新皇升座，环视群臣，目光落于周扶苏身上，略作停顿。
随即，内侍高唱：“诏曰：枢密院缺员，礼部侍郎周某，才识卓异，忠勤可嘉，特授枢密院编修，兼参议军国要务，即日视事。”
话音未落，一名白须老臣越班而出，拱手道：“陛下，周某年未三十，原职不过八品编修，今越两级，入掌枢密，恐难服众。请陛下三思。”
另一御史亦出列：“周某以言辞获进，非循常格，若开此例，恐坏选官之制。”
殿中一时议论纷纷。
新皇未怒，只命内侍取来一匣，亲自开启，取出那份《政事堂稽查失序录》，当廷朗读数段——其中详载赵普私调禁军、截留边报、绕批军饷诸事，条条有据，件件可查。
读毕，殿中鸦雀无声。
新皇将录文掷于阶前，声如金石：“若非此人彻夜梳理案卷，厘清权柄归属，朕即位之日，怕是连一道诏书都发不出宫门！如此非常之功，岂能以‘常格’拘之？”
他目光扫过那两位进言大臣：“尔等所忧，是怕坏了规矩。可若无此人，连规矩都被人踩在脚底，又何谈‘守制’？”
二人面红耳赤，俯首退下。
周扶苏上前谢恩，未多言一句。
退至班列，身旁一名中书省郎官低声笑道：“周兄如今一步登天，可还记得当初在编修局抄录实录时，连茶水都要自己烧？”
周扶苏侧目，淡然道：“记得。那时你我还共用一盏油灯，你写错一字，我替你改过三次。”
那人讪笑两声，不再言语。
朝会毕，群臣散去。周扶苏未归新职衙署，反折返政事堂旧档库。此处己被查封，门上贴着御史台封条。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牌，轻轻一推，门锁应声而落。
库中尘封，他径首走向最里一格铁柜，抽出一份未登记的册子。翻开第一页，赫然是赵普亲笔批注的“人事联络簿”，内含数十名地方要员姓名，旁注“可用”“可替”“可观”三类标记。
他正欲细看，忽闻门外脚步轻响。
一名内侍悄然入内，低声道：“陛下口谕：此名录若属实，宜静察，不宜再震。”
周扶苏点头，将册子抄录副本，交予内侍：“请转呈陛下亲信。另，丙字七号之人，前日递了辞呈，称‘母病归养’。”
内侍接过，低语：“陛下己准。但他家在汴京，何来‘归养’之说？”
“是啊。”周扶苏合上原册，指尖在封皮上轻轻一叩，“辞呈批得倒是快。”
内侍离去后，他独坐库中，良久未动。
窗外，宫柳初绿，风过林梢，无声无息。
他起身，将原册放回铁柜，重新锁好，封条复原如初。
步出政事堂，一名小吏迎面而来，双手捧着一叠文书：“周大人，这是今早从杭州府递来的奏报，关于去年秋赋的稽查结果，请您过目。”
周扶苏接过，随意翻了两页，忽见其中一页角落，有个极小的墨点，形状如狼头。
他停下动作，指尖按住那点。
文书上写着：“杭州府推官丙七，因病告假三月，由幕僚代署。”
他缓缓合上文书，抬头望向宫门方向。
阳光正斜照在石狮的眼睛上，一只睁着，一只半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