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在窗前站了片刻,风把案上的草图吹得微微颤动。他没去压,只转身从铁盒里取出一张新纸,铺在桌角,提笔写下三个字:耶律名。笔锋一顿,又添一句:西线粮运稽查,与北院有隙。
亲随进来时,正见他在撕那张互市账册的边角。
“大人?”
“明日我要去边境查勘界碑。”周扶苏将碎纸扔进烛火,“你去礼部递个文书,就说宋使欲实地核对旧标,以防日后争端。”
亲随应声要走,又被叫住。
“顺便打听,耶律将军这几日是否巡查安平驿?——就说是为安全起见,想知沿途守将姓名。”
亲随点头退下。周扶苏吹熄蜡烛,屋里暗了一瞬,他又划了根火,点燃另一盏灯。
这回,他从箱底翻出一份空白军报,仿着枢密院格式,写上:“辽北院勾结高丽,私贩军粮三千石,经朔州转运,事涉边将七人。”落款处盖了个假印,是早前根据辽国公文拓下的样式刻的。
次日清晨,队伍出发。周扶苏坐在车中,节杖横放膝上,外袍裹得严实,袖中却藏着那份伪造密报。
到了安平驿,他故意下车活动筋骨,走到驿站后院马槽边,将密报塞进一只空粮袋,再用草料半掩。临行前还大声吩咐亲随:“那袋子别动,回头我还要查证。”
话音未落,自己先咳嗽两声,摆手上了车。
三日后返程,亲随神色紧张地凑近:“大人,粮袋不见了。”
“哦?”
“不止小的按您说的,西处嚷嚷‘密报丢了’,结果昨夜有人翻我们住的屋子。
“可丢了东西?”
“没有。但桌上那壶茶,少了一半。”
周扶苏笑了。他倒不是怕人偷看,就怕没人上钩。茶里没毒,只加了点让人夜间多醒几次的药材——若真有人熬夜读信,必会频起如厕。
果然,五日后一个深夜,亲随匆匆来报:“有个契丹兵打扮的人,在驿馆外徘徊,留下这个。”
是一包干肉,用油纸包着,上面写着“朔州风味,敬赠南使”。
周扶苏拆开,肉块中间夹着一张薄纸条,墨迹潦草:
“所言之事,可详谈?”
他没立刻回,反而让亲随备酒,烫了一壶,自斟自饮到二更天。然后取纸磨墨,写了一行字:“内乱若起,外助非无。”折好塞进酒壶塞子里,第二天命人送去北院左丞府上,照旧附一套宋瓷酒具。
七日之后,观猎之期将至。
那日清晨,风不大,天灰蒙蒙的。周扶苏刚整好衣冠,亲随便低声说:“来了。”
门口站着个披皮氅的汉子,低着头,手里拎着一坛酒。
“耶律将军遣我来,说南使爱烈酒,特送一坛暖身。”
周扶苏接过酒,掂了掂,沉得很。他不动声色地拍开泥封,闻了闻,是纯正的烧刀子。
“替我谢谢将军。”他递过一只小布袋,“这是回礼,一点茶叶,泡着喝解酒。”
那人走后,亲随忙问:“里面是不是”
“嗯。”周扶苏打开布袋,倒出茶叶,底下压着一张折叠的羊皮纸。展开一看,是耶律的手书,只有两句:
“北院欺主久矣。若南朝愿通货实,吾等可举义。”
周扶苏盯着那句话看了许久,忽然笑出声。他从铁盒里翻出一页新纸,写下“三不允”:
一、宋不派兵;
二、不署国书;
三、成败不论。
然后另取一张薄宣,用米汤写下一行字:“幽州—朔州道,每月初七有商队过境,可载物五十担。”晾干后,夹在一本《礼记》注疏里。又把那本《礼记》包成礼品,托一名常跑南北的商人捎给耶律,说是答谢赠酒。
半月后,消息回来。
耶律派人送来一只烤全羊,附言:“羊腹藏宝,望君笑纳。”
剖开一看,羊肚里塞着一张辽国西线布防简图,标注了三处粮仓位置,其中两处写着“虚备”,一处写着“实空”。
周扶苏把图摊在桌上,用朱笔圈了那个“实空”的地方。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中转点。”他抬头对亲随说,“你记着,今后凡北院左丞设宴,便是他们有话要说;我们回赠瓷器,必须带塞子的酒壶——密信藏在里面。”
“那要是他们不用这法子呢?”
“那就说明,他们不想干了。”周扶苏合上图卷,“不想干的人,不必勉强。”
又过了几日,周扶苏收到一封普通商贸文书,表面写着茶叶交易数量,背面用茶水浸过,显出几行小字:
“七月十五,商队入境,带甲三十副,箭五千支,可行否?”
他提笔在旁边批了一句:“可。但须拆解,分三批入。”然后重新烘干,交由同一商人带回。
当晚,他独自在房中整理铁盒。翻开新的一页,刻下两个字:盟始。
底下画了三条线:
第一条,连向“耶律”;
第二条,连向“北院左丞”;
第三条,空着,只标了个问号。
他盯着那条空线看了一会儿,忽然道:“你说,下一个是谁?”
亲随正在擦剑,闻言一愣:“大人,还有下一个?”
“当然。”周扶苏合上盒子,“一颗棋子不够下棋,三颗才够开局。”
第二天,他照例去礼部递交例行文书。回来路上,忽听街角一阵喧哗。几个契丹兵押着一个百姓模样的人往前走,那人一路喊冤,说自家粮被强征,却无凭证。
周扶苏驻足看了片刻,问亲随:“这人归哪营管?”
“好像是东翼戍卫,归都统萧达鲁辖制。”
“萧达鲁”周扶苏念了一遍,记下了。
当晚,他让人悄悄查了近一个月被征粮的民户名单,发现东翼辖区竟有十七家报灾,却仍被抽调存粮。他冷笑一声,提笔又写了一份假账册,标题是:“北院私征民粮,充作军饷,意图激变。”
第三日,他派亲随混入市集,在几家酒肆散布消息:“听说东边快出事了,百姓要闹。”
第西日,有人开始囤粮。
第五日,东翼一名小吏深夜来访,求见宋使,说有要事相告。
周扶苏见了他,只问一句:“你们都统,恨不恨北院?”
那人浑身一震,半晌才点头。
周扶苏递过一杯温茶:“喝完这杯,我告诉你一条活路。”
小吏双手接过,刚啜了一口,门外传来脚步声。亲随掀帘进来,脸色微变:“大人,礼官来了,说北院左丞今晚设宴,请您务必赏光。”
周扶苏看了眼那小吏,又看了看桌上未收的假账册,缓缓道:“告诉他,我一定到。”
然后转向小吏:“你回去,把这话带给都统——七月十三,城南老陶窑,有人等他谈一笔大买卖。”
小吏起身要走,周扶苏忽然叫住他:“等等。”
他从箱底取出一块铜牌,递给对方:“拿着这个,能进窑场。”
铜牌正面无字,背面刻着一个小小的“周”字。
小吏走后,亲随低声问:“真要拉这么多人?”
“越多越好。”周扶苏拿起节杖,轻轻敲了敲地面,“现在是我们选人,不是等人来找我们。”
夜幕降临时,周扶苏换上正式使臣服,准备赴宴。临出门前,他特意检查了酒壶塞子,确认密信己藏好。
马车驶出驿馆,轮子碾过石板路,发出沉闷的响声。街边灯笼晃动,映得车帘泛红。
周扶苏掀起一角,望着远处宫城的方向。
那里灯火通明,却不知有多少人在暗中传话,有多少命令正被篡改。
他放下帘子,靠在椅背上,闭目养神。
车轮继续向前滚。
一只飞蛾撞进车灯,扑腾两下,掉在周扶苏脚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