辽主那句“若要你割三寨换和平,你当如何”,在周扶苏耳中不过是一阵风。
他拱手退下,节杖轻点青砖,步履如常,面上无波,心里却己将这句话翻来覆去碾了三遍。
回驿后,亲随照例整理文书,他则坐在案前,把昨日那卷互市账册又摊开看了一遍,手指在“幽州—朔州”一线来回划动,像是在数羊,实则在数辽国的钱袋子还能撑几日。
次日清晨,礼官送来请帖,言辽主不日将遣使回访,又道几位北院官员欲设小宴,邀宋使“共叙邻邦之谊”。周扶苏接过帖子,只看了一眼落款,便笑了。不是宰相府,不是枢密院,而是“北院左丞”领衔——一个管边务调度、却不上朝议政的次官。这种人,平日连宫门都难进,如今竟敢牵头宴请南使,要么是疯了,要么是有人默许他来透点风。
“去。”周扶苏把帖子往案上一搁,“带两坛好酒,再捎上那套宋瓷酒具——听说契丹贵人最爱南瓷,说是‘薄如纸,声如磬’,可惜他们分不清官窑民窑。”
亲随应声退下,周扶苏却没动。他从袖中取出一枚铜钉,不是那枚曾查贪官、破假账的老物,而是昨夜新磨的一枚。他用刀尖在钉帽上刻了个“北”字,轻轻放进随身的小铁盒里。这盒子原本装药,如今却成了他的“辽事记档”——每得一条异状,便刻一记,钉一钉。
宴在城西一处私邸,不大,却布置得讲究。几案皆北向,酒器是银的,筷子却是南制竹筷,显是特意为他准备。席间三人,除那北院左丞外,另两位皆是边防文吏,一个管粮运,一个管驿传。酒过三巡,话仍不热,尽是些“贵国丝茶甚美”“我地牛羊肥壮”之类套话。
周扶苏也不急,只笑着敬那左丞:“昨日贵国主问割地之事,足见贵国亦知战和皆在人为。我朝不愿轻启兵端,然亦非惧战之国。若贵国真有意修好,何不先将边军后撤?我河北诸州百姓,夜夜闻马蹄声,不得安枕。”
左丞一愣,随即苦笑:“使君所言极是。可上意难测啊。前日我报幽州缺粮,三日未得批复;昨日却忽有令,调五千石粟米北上,说是‘备冬防’。可那地方,连草都冻死了,防个甚?”
周扶苏不动声色,只道:“或许是防我大宋?”
“非也。”左丞摇头,压低声音,“是防自己人。”
席上另两人立刻低头饮酒,仿佛没听见。周扶苏却只轻轻点头,又敬了一杯,转而谈起地理:“贵国边防,向以‘三关九隘’为要,可我观贵国近来调兵,多绕行西线,莫非东线有变?”
那管驿传的文吏终于忍不住,叹道:“调令一日三变,昨日令戍东,今日令守西,明日又说‘静候宫中旨意’。我们这些跑腿的,像被蒙眼驴子,拉磨罢了。”
周扶苏笑而不语,心中却己记下:军令反复,驿报延迟,上下不通——这不是边务混乱,是中枢失序。
归驿后,他命亲随悄悄向礼部打听,可有近几日递往西北戍所的军令。亲随回报,辽国不允外臣查阅军令,但驿馆文书可依例索阅通关文牒样本,用于“格式比对”。
“正好。”周扶苏道,“去要三份最近的。”
当晚,烛火摇曳,他独坐案前,将三份文牒并排铺开。一份由北院签发,盖皇帝印;第二份内容与第一份相左,却盖太后印;第三份更怪,竟是同一日发出,两印俱全,却分属不同政令。他指尖在印文上摩挲,忽觉一阵滑稽——这哪是发令,分明是吵架。
又翻出一份驿报,标注“加急”,递往西北某戍所,收文时间却比发令晚了七日。他冷笑:“七日?够我大宋调一军了。”
他取出铁盒,又磨一枚铜钉,刻上“令出多门”西字,钉入盒中。
第三日,亲随来报,有位戍边归来的契丹将领,听闻宋使敬重武风,愿私宴请教骑射之道。周扶苏一听便知是试探,却欣然应允。
宴在城郊马场边的小馆,风大,酒烈。那将领姓耶律,三十出头,脸上有道旧疤,说话带马蹄声般的节奏。两人先比射箭,周扶苏虽不精,却姿态端正,引得对方一笑:“南人文弱,倒有股倔劲。”
酒至半酣,周扶苏忽叹:“贵国兵精将勇,若上下一心,实乃天下之雄。”
耶律猛然拍案,酒碗震翻:“上下一心?呵呵若非太后压阵,北院大王早入宫清君侧了!”
话音未落,他猛然醒悟,脸色骤变,抓起皮帽就要走。周扶苏也不拦,只起身拱手:“多谢将军赐教骑术,明日我拟呈勘界草案,或需再请教边防细节。”
耶律脚步一顿,未应,匆匆离去。
周扶苏回驿,彻夜未眠。他摊开纸笔,画了一幅草图:中央是辽主,旁侧是太后,再侧是北院大王。三者之间,线如蛛网,有红有黑——红为政令,黑为军调。他发现,凡经太后之手的军令,多调防北院辖地;凡皇帝亲发,常被北院以“粮草未至”“士卒疲敝”为由拖延。而北院自行调兵,却从未请旨。
他取出铁盒,第三次开盖,磨第西枚铜钉,刻上“宫门将动”西字,轻轻钉入。
次日,他携勘界草案入宫。宰相照例接见,正议间,一名武将闯入,盔甲未卸,声如雷震:“西线三营,粮草断绝半月,士卒杀马而食!请速决!”
宰相冷冷道:“静候宫中裁断。”
“等得起吗?!”那将怒目圆睁,“若士卒哗变,谁来担责?”
宰相不语,只抬眼看向周扶苏,似在说:你都听见了。
周扶苏拱手:“贵国边事,我不便多言。但若勘界不成,互信不立,粮道不通,岂非自困?”
宰相冷哼一声,挥手令将退出。周扶苏归途默记那将姓名,回驿后,取出铁盒,在盒底空白处写下三个字:可动棋。
他合上盒盖,吹熄烛火。窗外风声渐起,吹得窗棂轻响。他坐在黑暗中,手指摩挲着铁盒边缘,忽然觉得,这盒子比节杖还重。
原来国之重器,未必在明处。
亲随进来,低声问:“大人,明日礼官说要安排观猎,是北院大王亲率。”
周扶苏点头:“去。带上笔墨,我要记下他们的骑阵变化。”
亲随应声欲退,他又道:“再准备一坛酒,加点烈的——有些人,只有喝到忘形,才肯说实话。”
亲随出门,周扶苏起身走到窗前,推开一条缝。风灌进来,吹动案上那幅草图,一角掀起,露出底下压着的互市账册。他伸手抚平,目光落在“幽州—朔州”一线,指尖缓缓移动,最终停在“北院大王私市”西字上。
他嘴角微扬。
酒能乱性,也能乱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