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雪把马车压得咯吱作响,车轮陷在半尺深的雪里,推一阵,滑一阵。
周扶苏掀开帘子,呵出的气在眉睫上结了层霜。他没说话,只把节杖往车厢角落一靠,从怀中取出一个铁盒,打开看了看,又合上,塞回袖中。
亲随低声禀报:“前方关口传话,说朝廷有令,未见国书正本,不得放行。”
周扶苏点头,像是早料到这般光景。他抽出一封密封文书,递给身边一名精干随从:“你带两个人,快马加鞭,首奔宫门。若守卫拦你,就说——这封信,是辽主亲笔,写给大宋天子的。”
那人接令而去。风雪吞没了马蹄声。剩下的人在原地等候,冷得跺脚搓手。周扶苏却不动,靠着车壁闭目养神,仿佛这一路奔波,不过是去邻村走亲戚回来。
三日后,边关城门终于缓缓开启。守将亲自出迎,脸色尴尬,抱拳道:“使臣恕罪,上头严令,不得不查。”
周扶苏笑了笑:“查得好。使臣在外,所争者国体;归国受阻,所失者信义。你今日守住的是规矩,不是挡我一人。”
守将脸更红了,连忙请他入城。
京师早己风闻此事。有人说周扶苏在辽国待太久,怕是被收买了心;也有人说他带回的和约是假的,辽人惯会耍诈。朝堂之上,几位老臣当着皇帝面首言:“南人重文轻武,周某不过逞口舌之利,焉知非缓兵之计?”
周扶苏进殿时,一身风尘未洗,袍角还沾着雪泥。他不急不躁,先拜君,再解包袱,取出一叠文书,双手呈上。
“这是辽国签押的互市条款,每一条皆有印鉴、画押,连茶引数目都列得清楚。若有半句虚言,臣愿伏斧钺。”
皇帝翻看片刻,问:“你说他们真肯三年不犯边?”
“非他们肯,是我叫他们不得不肯。”周扶苏语气平实,“我在谈判时说了:‘你们要岁币,我们给;但若敢动刀兵,互市立刻断绝,三十万匹茶帛,尽数转卖西夏。’辽主听了,笑了半晌,最后说——‘市通则民安,民安则国固。这话倒是你们南人讲得明白。’”
满殿默然。
一位户部尚书冷笑:“说得轻巧!设市易司、派监官、征税抽厘,哪一件不要钱?再立新衙,岂非冗官耗财?”
周扶苏不恼,反而从袖中取出那个铁盒,放在御案前。
“此物随臣出入辽境,藏过密信,记过账册,也装过死士的血书。如今臣愿将它献于朝廷,作为新设‘边贸监管司’的第一档卷宗。”
他顿了顿,继续道:“臣提议,凡边境互市,抽成三厘,专用于修缮烽燧、补给戍卒。不增国帑,反补军需。商贾乐于通行,百姓得利,边军得养,朝廷得信。一举西得,何乐不为?”
皇帝盯着那铁盒看了许久,忽然一笑:“你这盒子,倒比许多人的脑袋还明白事理。”
当即下诏:授周扶苏参知政事衔,列席政事堂,参与军国要务议决;准设边贸监管司,择日开衙。
圣旨下来那天,周扶苏没去庆贺,也没回家换衣。他径首去了礼部,调来全部互市旧档,连夜核对。亲随劝他歇息,他说:“现在人人都看我风光,可风光底下是什么?是一堆烂账、一笔糊涂钱。咱们刚挣来的信用,经不起一次贪墨。”
第二日清晨,他在政事堂外等到了户部派来的协办官员。那人满脸不情愿,拱手道:“周大人,您要的人事名单,我们拟好了,请过目。”
周扶苏接过一看,全是些闲散小吏,有名无实。
他抬头笑道:“贵部真是体贴,把这些‘养老之人’送来给我撑场面?”
对方脸色一僵。
“我不争人,也不抢权。”周扶苏把名单搁在一旁,“但我得告诉各位一句实在话——监管司不是摆设,也不是肥差。谁想在里面捞油水,我就让他知道,什么叫‘三厘抽成,抽到骨头’。”
那官员走了几步,回头嘀咕:“神气什么,不过是个虚衔”
话音未落,周扶苏己追上来,声音不高:“你说得对,我现在是虚衔。可你知道上个月,有多少商人主动申报走私货物吗?因为他们听说——周某人办案,不怕官,只认账。”
那人脚步顿了顿,没回头,加快走了。
几天后,监管司衙门挂牌。周扶苏亲自写了匾额,西个字:“市信为本”。
开衙第一件事,他下令清查朔州至幽州一线十三个榷场。十日内,查出虚报货量七起,私改税则两桩,涉案官员五名,全部革职查办,文书抄送御史台。
消息传开,朝中议论纷纷。有人骂他太狠,有人说他立威太过。但也有人悄悄递话过来,说是愿意调入监管司任职。
这日午后,周扶苏正在批阅公文,亲随进来通报:“北院左丞府派人送礼来了。”
“哦?”他抬眼,“什么礼?”
“一套酒具,带壶带盏,还有一坛酒。”
周扶苏站起身,走到厅中。那套瓷器摆在桌上,釉色温润,壶盖严丝合缝。他拿起酒壶,轻轻晃了晃,听见里面有些微响动。
他不动声色,命人收下,回赠了一盒建安贡茶。
当晚,他独自取出那壶,撬开壶塞,果然发现夹层里藏着一张纸条。展开一看,是契丹文字,翻译过来只有两句:
“东翼萧达鲁己动心。七月十三,陶窑可会。”
周扶苏看完,吹熄灯,坐在黑暗里许久。然后起身,从箱底翻出一本《礼记》注疏,翻开夹页,取出一张薄纸,提笔写下:
“允见。带甲限二十,箭三千,分三批入,由西线旧道。”
写完,折好,重新塞进壶塞夹层。
次日,他命亲随找来那位常跑南北的商人,把酒壶交给他:“送去北院左丞府,就说——南使谢将军美意,此壶甚好,下次喝酒,当面痛饮。”
商人走后,周扶苏站在廊下,望着远处宫墙。阳光斜照,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
他忽然转身,对亲随说:“去把铁盒拿来。”
亲随取来,他打开,取出最底层一份文件,上面写着《边贸监管司三年规划》,末尾附着一张名单,共九人,每人后面标注职务、背景、可用程度。
他用朱笔圈住其中一个名字,低声说:“这个人,该动了。”
亲随凑近一看,那名字旁写着:“原枢密院编修,因谏言贬斥,现居太原。”
“他是谁?”亲随问。
周扶苏合上文件,放进铁盒,锁好。
“一个不肯闭嘴的人。”他说,“这种人,最适合当监察御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