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简封泥尚未拆解,周扶苏指尖尚在边缘轻压,一名礼审院小吏己跌撞入室,袍角沾灰,喘道:“库房昨夜遭扰,守夜人称见人影自晋邸旧属张判官宅中出入,翻动建隆三年药档!”
周扶苏当即收手,命人取油布将竹简裹紧,交予太学老仆:“送至东斋密室,不得经手第三人。
他转身唤来市井线人阿六,此人原是汴京药市混混,因识得各路药铺暗记,早被周扶苏收为耳目。
周扶苏只道:“盯住三处——济安堂、晋邸旧账房、南门出城药车。若有非当值药童进出,立刻回报。”
阿六领命而去。
两日后,济安堂后巷,一名穿青布短衫的少年端药盘而过,正是阿六手下小七。他假作跌倒,药碗翻地,掌柜怒而出,却未留意小七袖中己多了一张未燃尽的纸片。
当晚,周扶苏于太学密室展纸拼接,残片上“外邸可动”“待风起”“北信未至”等字赫然可见,墨色深浅不一,显为仓促书写后焚毁。他取来李惟清旧日公文比对笔迹,撇捺转折,如出一辙。
李惟清,原晋王府记室,素为赵光义腹心,礼审院设立后被削职归家,表面闭门读书,实则暗中联络旧部。
周扶苏将残片收入袖中,唤来曾在太庙服役的老役卒老吴。
老吴搓着手道:“三日前夜半,确有一乘小轿自西华门出,轿夫穿宫卫靴,可那靴底纹路旧了,非今岁配发。
我认得其中一人,原是晋王府旧卫,去年调出宫门,说是‘年老退役’,实则”
“实则仍听调遣。”周扶苏接过话头,“可记得去向?”
“巡更梆子敲过三巡,轿子往南去了。按巡城录,南郊无公务,只临泉驿。”
临泉驿,原为宗室休憩之所,今己废弃,杂草丛生,唯猎户樵夫偶至。
周扶苏当即遣江湖信使陈三,此人惯走黑道,善伪装,令其扮作樵夫,携斧入山,探驿舍虚实。
次日黄昏,陈三归来,袖中藏半块干硬印泥,色褐带朱,上有“晋府”二字残角。
另报:“驿中火塘尚温,灰烬未冷,旁有残酒两盏,一盏有唇痕,一盏干净。墙角刻有‘七’字,深浅一致,非野人所为。”
周扶苏凝视印泥,缓缓道:“七,非年月,非日期,是人数。七人会面,一主六从。”
他将印泥与残片并置案上,又调来城门巡更簿,查得三日前寅时末,南门守卒曾见一车出城,载药筐十只,登记为“济安堂供南郊道观”。
“药是幌子,人是真身。”周扶苏冷笑,“赵光义坐镇外邸,借药堂传信,以驿舍聚议,走的是‘明退暗进’的路子。”
他提笔在纸上画三点:济安堂、晋邸旧宅、临泉驿。三点连线,成一三角。
“这是他的命脉网。药堂通财货,旧宅藏人手,驿站联外势。若不断其链,他日风起,必成大患。”
密室烛火跳了跳,映得墙上影子如刀割裂。
周扶苏召来阿六、陈三及太学助教李砚——此人虽无官职,却熟稔礼制文书,亦是周扶苏心腹。
他将残片、印泥、巡更录一一陈列,道:“赵光义己被削兵权,不得入宫,然其行动未止。昨夜密会,显有重组旧部之意。若待其势成,再动则晚矣。”
李砚皱眉:“可有实证指其谋逆?残片无署名,印泥难定主,灰烬更非罪证。若贸然上奏,反被指为构陷。”
“自然不能上奏。”周扶苏摇头,“他如今步步小心,不露反迹,我们若急躁,反倒落了下乘。”
阿六挠头:“那咋办?放着他暗中拉人?”
“不。”周扶苏嘴角微扬,“我们不揭他,我们帮他。”
众人一愣。
“从今日起,济安堂要多派药童,陈三你扮作新来的,混进去当差。若再有密信往来,不必夺,记下内容,放它走。”
陈三咧嘴:“您是想顺藤摸瓜?”
“不止。”周扶苏又道,“临泉驿那边,每日派两人换班暗哨,不近驿舍,只守路口。凡有生面孔入林,记下身形、步态、口音。”
李砚恍然:“您是要反布一张网?”
“正是。”周扶苏点头,“他以为隐秘,实则己在我们眼中。我们不破局,只守局,等他把人马尽数调出,再一举收网。”
李砚沉吟片刻,忽道:“若他察觉被盯,会不会改道?”
“会。”周扶苏早有准备,“所以,我们要让他觉得——一切如常。”
他提笔写两道密令:一交礼官友人,请其在下次朝会提议“严查宗室外联旧属”,看似例行公事,实则试探朝廷对赵光义动向的容忍底线;二交市井线人,令其在药市散播“济安堂将被查账”谣言,逼赵党加快联络节奏。
“他若沉住气,我们便等;他若慌,便会露更多马脚。”
阿六咧嘴:“您这是拿他当猴耍。”
“不是耍。”周扶苏收笔,“是陪他下棋。他走一步,我们看一步;他布一子,我们记一子。等他自以为成势,才发现——棋盘早被我们翻了过来。”
三日后,陈三回报:济安堂昨夜再有蒙面客至,交接密函时,陈三假作添茶,窥得信封上有“南郊再聚,改期后日”字样。
周扶苏立即调人,将临泉驿周边五里设为监控区。又令太学书吏伪造一份“礼审院将查宗室用药”的公文,故意让晋邸旧仆“偶然”得见。
果然,次日济安堂提前派出两辆药车,一南一北,形迹可疑。周扶苏只盯南线,命人尾随至临泉驿外三里止步。
傍晚,尾随之人回报:“南线药车入林,卸下六人,皆披斗篷。约半个时辰后,又有一乘小轿自西来,停于驿前。
轿帘掀开,一人下车,身形瘦高,步态沉稳,左肩微倾——与赵光义旧年箭伤后习惯一致。”
周扶苏抚案而起:“他亲自去了。”
“要不要动手?”阿六摩拳擦掌。
“不动。”周扶苏目光如铁,“我们等的不是他现身,是等他把所有底牌摊出来。”
他提笔在沙盘上标出七点:晋邸旧宅、济安堂、临泉驿、南门、西华门、太医院旧判丞宅、城南猎户村。
“这七处,是他残余势力的节点。今日他聚于驿,明日必散令各处。我们只需盯住这几处,等他联络完毕,再——”
话未说完,李砚急入:“刚得消息,李惟清今晨出城,未走南门,而是从东水门乘小舟,往城东去了!”
周扶苏眉头一跳:“东?那边无晋邸旧部,也无接头点除非——”
他猛然醒悟:“他要联外势!东郊有几户隐退武官,虽无兵权,却有旧部散落民间。若被他串联成势,便是私兵雏形!”
“可我们的人不在东线!”李砚急道。
“现在调。”周扶苏果断下令,“陈三带三人,立刻赶往东郊,找当地渔户打探,重点查‘舟行无票’‘夜聚饮酒’‘购铁器’三类事。”
阿六问:“若他己在联络,我们来得及吗?”
“来得及。”周扶苏站起身,走到窗前,夜风拂面,“他以为自己在暗处,其实——”
他回头,目光如炬:“我们早把整个汴京,织成了一张网。”
次日清晨,东郊渔村,一名老渔夫正在补网,忽见岸边停着一只无号小舟,舟上散落几片竹叶,叶上墨迹未干,隐约可见“甲子夜,集”三字。
老渔夫不动声色,将竹叶藏入网底。
正午,陈三到达渔村,老渔夫递上湿网,低声道:“东头柳林,昨夜有人烧过纸,灰里有字,拼出来是‘兵在田,将在野,待令而动’。”
陈三脸色一变,立刻命人回传消息。
与此同时,汴京南郊,临泉驿外林中,一名樵夫模样的汉子正靠树假寐,袖中匕首微露。
远处山道上,一乘小轿正缓缓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