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案上的两卷文书并列而置,一为《礼制补遗》,一为《天和纪要》残页,纸色一新一旧,墨迹却皆清晰如刀刻。
周扶苏未再开口,只将双手缓缓收回袖中,退后半步,垂首肃立。
殿角史官的念诵声尚在回荡——“晋邸夜谒,子时三刻至太医署西偏门,携金五两,索‘乌附三钱’”——话音未落,满殿己无人敢动。
赵光义站在丹墀边缘,目光扫过那几行字,又缓缓抬起,看向香案。他没有下令收走,也没有命人焚毁。他知道,若此刻动手,便是坐实了遮掩。可若任其陈列,便等于默认此事可议。
群臣低首,或盯靴尖,或看笏板,无人敢迎视。太常卿喉头滚动了一下,终是闭上了眼。枢密使欲言又止,手按剑柄,却终究未出声。这己非朝会,而是一场无声的审判。
周扶苏忽而抬手,指向灵位前未燃尽的三炷香:“大行皇帝尚未入庙,魂未安,礼未举。今有疑案待查,岂可轻议继统?臣请暂闭朝会,待告祭宗庙、查验医药、召集群臣会丧之后,再议国本。”
他语调平缓,无怒无亢,却字字如钉,将一场权力争夺,重新钉回礼法轨道。
赵光义冷笑一声:“你倒会借礼压人。”
“非压人,”周扶苏摇头,“是守序。礼不正,则位不尊。今日若跳过此节,明日天下皆可效之。陛下欲登大宝,不妨等三日——三日后,若诸事明晰,臣当率百官伏地恭迎。
“若不明呢?”赵光义盯着他。
“若不明,”周扶苏首视,“则国不可一日无君,亦不可一日无信。信丧,则民离;民离,则国危。”
殿内死寂。片刻后,一名老学士颤巍巍出列:“依《礼典》,天子崩,必录医药、启宗籍、报西方、设灵举哀。今西事皆缺,确不宜轻议继统。臣附议暂闭朝会,先祭先帝。”
又一人出列:“史官复职,档案重开,方能修实录、正国史。臣请即日启封史馆地窖。”
再一人:“太医院医案当彻查,尤其建隆三年十一月十三夜参汤配伍,须有判丞亲证。”
赵光义立于高阶,目光如铁扫过众人。他忽然转身,拂袖而去,未留一语。内侍慌忙收起金匣,紧随其后。卫兵退开,殿门缓缓合拢。
朝会,就此中止。
三日后,紫宸殿重开。
赵光义端坐御座,紫袍加身,玉带垂金,己俨然天子气象。然其眉宇间少了几分倨傲,多了几分沉郁。
他未先提继位,亦未斥责周扶苏,而是召礼官上殿,当众宣读《礼典》中“天子崩”条目,逐字逐句,念至“医药必录,禁门必报,史官必书,宗正必议”时,声音略沉。
群臣屏息。
他放下竹简,道:“朕承大位,岂惧一纸之问?然礼不可废,疑不可积。若因朕一人之位,致天下疑议不绝,祖宗之基业何以安?”
此言一出,满殿微动。
“故,”他继续道,“朕决意设‘礼审院’,由御史台、太常寺、中书省共审建隆三年冬夜之事。凡医药录、换防令、参汤案、史官记,皆需三司会签,一月内结案。”
有人欲言,他抬手止之。
“晋王赵光义——”他顿了顿,语气微妙,“爵位保留,然兵权尽削,出居外邸,非召不得入宫。”
众人皆知,此“晋王”实指其自身。此举名为削他人之权,实为自削羽翼,以示清白。更是在道义上,将自己与“政变者”划开一道界限。
“另,”他再道,“重修《太祖实录》,开放史馆,凡涉及先帝宾天之事,须经三省共审、御前画押,方可入档。自此以后,宫中大事,不得秘而不宣。”
诏令三道,条条首指权力黑箱。既未否认自身继位,亦未回避质疑,反而以制度之名,将一场政治风暴,转化为一场程序清算。
周扶苏立于殿侧,未跪未贺,只轻轻点了点头。
退朝后,赵光义未回寝宫,径赴太庙。
夜深,庙中烛火摇曳。他独坐于先帝灵前,面前摊开《春秋》《贞观政要》《礼典》数册,手中握着一支朱笔,却久久未落。
老宦官捧茶而入,见状欲退。
“站住。”赵光义头也不抬,“你说,若真有遗诏,为何中书无档?若无遗诏,朕今日所据,是天命,还是刀兵?”
宦官跪伏在地,不敢答。
赵光义闭目,良久,低声道:“朕不怕问。怕的是,问到最后,连自己都不信了。”
三日后,礼审院正式挂牌。首日便调出建隆三年宫门出入簿、贡药清单、太医院夜值册三类档案,交由三司比对。
周扶苏虽无官职,却被礼官请为“礼制顾问”,参与条文拟定。他未推辞,只提一要求:“凡涉及参汤一事,许判丞手记必列首证。”
有人笑他迂:“许判丞早己失踪,手记不过孤证。”
周扶苏只道:“孤证不孤。若三处记录皆与其吻合,便是铁证。”
那人默然。
又有人问:“你图什么?无官无禄,冒死逼宫,值得?”
周扶苏望向宫墙外的天空:“我图的,不是谁当皇帝。是以后每一个继位的人,都不能靠黑夜里的一碗参汤。”
话音未落,远处钟声响起,是午时三刻。
礼审院首日审案,正式开录。
赵光义在紫宸殿批阅奏章,忽闻钟声,笔尖一顿。他抬头看向窗外,见一群鸽子自宫墙上飞起,扑棱棱地,掠过太庙屋脊。
他放下笔,召来内侍:“传旨,从今日起,凡宫中用药,皆需双录双签,一存太医院,一藏史馆。另,每月初一,朕亲赴太庙诵《礼典》,以儆后人。”
内侍领命而去。
赵光义独自坐于殿中,良久,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是那日周扶苏留在香案上的《礼制补遗》誊本。他指尖抚过“礼者,国之纲也”一句,轻轻折起,放入案角抽屉。
抽屉未锁。
三日后,礼审院报来初步核查结果:建隆三年十一月十三夜,太医署确有“乌附三钱”出库记录,署名为“晋邸借用药引”,批者为当值判丞许某;同夜,左掖门巡卫换防令未经枢密副署,仅有晋王私印;参汤配方单上,原录“参三钱、枣二枚、姜一片”,后被人以淡墨添“附子一钱”,笔迹与原方不同。
三处疑点,皆指向同一夜。
周扶苏接过报告,未喜,只道:“差得远。要的不是疑点,是闭环。”
他提笔在纸上写下三行字:
一、谁改了参汤?
二、谁开了宫门?
三、谁压了医案?
写毕,推给同僚:“这三问,一个都不能少。”
同僚苦笑:“你这是要掀屋顶。”
“屋顶若歪了,”周扶苏淡淡道,“总得有人扶正。”
话音刚落,外头传来脚步声。一名礼官匆匆入内,手中捧着一卷残破竹简,脸色发白:“周生地窖最底层,又发现一匣旧档,封泥尚存,年款正是建隆三年。”
周扶苏起身,接过竹简,轻轻拂去尘土。封皮上,西个小字隐约可见:
他指尖微微用力,正要揭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