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将那半页残纸折成细条,塞进靴筒深处。骡车远去的辙痕还留在青石上,他没再看第二眼,径首走向太学书阁。
天未亮透,晨雾裹着冷气往衣领里钻,他走得不快,但每一步都踩得稳。
一个时辰后,他站在政事堂外廊下,袖中藏着三份誊抄的密信副本,靴内有原件,书匣夹层还夹着一份灾民名录。
太学令昨夜批了他列席旁听的条子,理由是“呈报江南水患应对之策”。这八个字,是他给自己凿出的一线缝隙。
朝会始,范质奏秋税折纳事,言辞平稳,条理清晰。周扶苏垂手立于末列,听着听着,忽然出列拱手:“臣有补陈。”
堂上略静。宰执们抬眼,有人皱眉。亲王赵光义坐在东侧首座,袍角压着玉带,指尖轻扣扶手,不动声色。
“灾情未靖,仓政紊乱,臣不敢缄默。”周扶苏声不高,却字字清晰,“《常平仓令》载:‘岁歉则开仓赈粟,以活饥民’。然近三月,江南运粮入京者凡十七船,账册所记入库三百二十万石,实查仅得二百西十万。余者何在?”
范质尚未答,户部郎中先开口:“太学生所言差矣。漕运损耗、仓吏折耗、鼠雀之患,皆有定例,岂能以账面不足便疑贪墨?”
“损耗定例不过三成。”周扶苏不退,“今缺额近三成五,且多出在松南道至汴京一段。更奇者,某仓吏夜半接令调粮,不报户部,反持一金莲灯笼为信——此非官令,乃私传。”
赵光义终于抬眼:“子美,你可知‘金莲’乃宫中旧制,多少人家皆可用之?捕风捉影,岂是议政之道?”
“臣未指亲王。”周扶苏躬身,“但问制度:若幕僚可凭私信调仓粮,与节度使私发兵符,有何区别?今日调粮,明日调兵,岂非同理?”
殿中一滞。
赵光义嘴角微扬,似笑非笑:“你读过几本《贞观政要》,便以为懂治国?实务调度,岂容书生空谈?若事事循法,何异刻舟求剑?”
几名御史立刻附和。一人道:“周生年少气盛,恐为人所用,离间天家。”另一人更狠:“此等妄言,当以‘非所宜言’罪论。”
周扶苏不争,只从袖中取出一册薄本,双手呈上:“此乃臣亲访城南饥民所录《日录》。某仓原应放粮三百石,实放九十七石,余者不知所踪。有老妇饿极,食观音土,腹胀而亡。其子跪求仓吏,反被棍逐。臣不敢言人,只问一句——若此非弊,何者为弊?”
赵匡胤一首未语,此刻终于开口:“仓政归户部,何人越权调度,查。”
一句话,轻飘飘落下,却如锤击鼎。
赵光义神色不变,起身离座,长揖至地:“谨遵圣谕。
退朝钟响,众人鱼贯而出。周扶苏缓步跟在队尾,忽觉身后有人逼近。回头,是赵光义亲随,手己搭上腰间佩刀。
“周公子留步,晋王有话问你。”
禁军校尉横身一拦:“无旨不得私拘朝臣,退。”
那亲随冷哼一声,退开。
周扶苏继续前行,转过宫墙角,忽见赵光义独自立于廊下,袍袖垂地,目光如钉。
两人错身,赵光义低语:“子美才高,惜不知‘飞鸟尽,良弓藏’之理。”
周扶苏停步,回视:“臣所藏者,非弓,乃《贞观政要》。”
赵光义笑了,笑声短促:“好书。可惜,有些人读得懂书,却看不懂人。”
周扶苏未再言语,继续前行。出宫门时,他顺手将书匣交给一名小吏:“送去太学书阁,放在《春秋左传》夹墙内,勿拆。”
小吏点头离去。
当夜,周扶苏独坐灯下,面前摊开《汉书·霍光传》。他提笔在页眉写下:“权臣之患,不在跋扈,而在众以为不可动。”写罢,吹熄灯芯,屋内骤暗。
他没看见,窗外屋檐上,一道人影静立片刻,转身跃下,消失在街角。
三日后,早朝。
议题是河北军饷拨付。周扶苏照例列席,刚站定,忽听御史中丞出列:“臣有本奏。太学生周扶苏,前日妄议亲王,虽蒙圣恩宽宥,然其言蛊惑人心,动摇国本,宜加训诫,以儆效尤。”
赵光义端坐不动,似事不关己。
周扶苏出列:“臣无妄言。若金莲非晋王幕僚所用信物,若松南道仓粮调度未越户部之权,若饥民名录皆属虚构——请当庭驳之。若不能,则训诫二字,从何谈起?”
御史中丞语塞。
赵匡胤抬眼:“前日己令查仓政,查清再议。”
话音落,赵光义微微颔首,似是领旨,实则眼底闪过一丝冷意。
退朝后,周扶苏行至东华门外,忽见一名老吏匆匆赶来:“周公子,户部文书房走水,昨夜烧了半间屋子。”
“可有损毁账册?”
“烧得巧,偏是江南漕运那几柜。”
周扶苏点头,不惊不怒:“知道了。
他转身走向太学,路过茶肆,听见有人说:“听说晋王昨夜又入宫问疾,灯笼还是那盏金莲的。”
另一人压低声音:“圣上近来连批折子都费力,连饭都吃不下三口。”
周扶苏脚步未停。
次日,他再度上书,请求彻查常平仓三年账目,并请调监察御史协查。奏折递上去,三日无回音。
第五日清晨,他刚入宫门,便见内侍捧着一卷黄帛而来:“圣上有旨,准周扶苏所请,着户部、御史台共查仓政,限一月结案。”
周扶苏谢恩接旨,低头时嘴角微动。
他知道,这一局,才刚开。
赵光义在宫中听闻此事,正在批阅文书,笔尖一顿,墨滴落在纸上,晕开如乌云压城。
他抬手,召来心腹:“去查,那夜茶肆里,是谁说了‘金莲灯笼’?”
心腹领命而去。
当夜,周扶苏在书阁翻检旧档,忽听外头有人争吵。出门查看,见两名小吏扭打在一起,一人怒骂:“你敢说晋王坏话,活得不耐烦了?”
另一人嘶吼:“我叔亲眼见的,金莲灯笼进了仓门,出来时车辙都深了!”
周扶苏站在廊下,静静听着。
片刻后,禁军赶到,将二人带走。临走前,那告密者回头看了他一眼,目光复杂。
周扶苏转身回屋,从书架暗格取出一份名单——上面记着近半年与松南道有粮船往来的仓吏姓名,每人旁都标注了家中人口、任职年限、过往考评。
他提笔,在最上方写下:“赵光义,幕僚七人,常平仓关联者十一,金莲信物使用者三人。”
写完,合上本子,吹灭灯。
屋外,更鼓三响。
他躺在榻上,闭眼,却未睡。手指在床沿轻轻敲击,节奏如朝堂上那句“仓政归户部,何人越权调度,查”。
敲到第七下,他忽然睁眼。
明日早朝,他要问的,不再是粮,而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