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的手从袖中抽出时,指尖还残留着刀柄的凉意。他没再看那扇紧闭的茅屋门,只将手中半截旧宫灯举高了些。
灯罩上涂满的桐油混着炭灰,在月光下泛出一层暗紫,像是被水浸过的绸缎,又像陈年血渍压在宣纸背面透出的影子。
他记得老者说的——“只有持紫灯的人,才被允许走进那扇门”。
此刻戌时刚过,巷风穿墙而过,吹得灯焰歪斜。他站在槐树下,把灯搁在树根裂缝前,退后一步,静候。
树皮裂口里空荡荡的,昨夜塞进去的《贞观政要》早己不见踪影,仿佛被这城里的暗流吞了进去。
不多时,茅屋门开了一线。老者没说话,右手平伸,掌心朝上,做了个“请”的手势。
周扶苏点头,拾起灯,跟在他身后。两人一前一后,沿着窄巷七拐八转,脚下青砖湿滑,偶有碎瓦硌脚。
巷子尽头是一堵断墙,墙后露出半角飞檐,檐下悬着一盏无光的灯笼,灯罩上隐约刻着半朵金莲。
老者在墙边停下,用盲杖轻叩地面三下,节奏是两短一长。片刻,墙内传来铁链拖地声,一道低矮的角门从地底升起,露出向下的石阶。冷风从下面涌出,带着霉味和墨香混杂的气息。
“下去吧。”老者终于开口,声音比昨夜低了一度,“若你心中无志,此刻回头还来得及。”
周扶苏没答,只将紫灯递过去:“灯,还你。”
老者摇头:“灯是你带来的,便由你带进去。他们认的不是人,是光。”
周扶苏不再多言,提灯迈步,走下石阶。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锁簧落定的一瞬,他听见头顶传来瓦片轻响——有人在屋脊上巡哨。
地下暗室不大,西壁嵌着油灯,墙上挂着一幅汴京城舆图,图上用朱砂标出几处要道,东华门、枢密院、粮仓、马政司,皆以不同符号标记。
六张木椅围成一圈,己有五人落座,皆披黑袍,面覆轻纱,只露出眼睛。室内无茶无酒,唯中央小几上摆着一枚铜印,印面朝下,看不出纹样。
守门人立于周扶苏身侧,冷声道:“报来路,言凭信,过三问,方可入席。”
周扶苏坦然道:“无路可报,无信可凭。只因昨夜有人问我,是否等一个答案。我说,等。于是今日提灯而来。”
守门人冷笑:“空口无凭,岂能入此重地?”
“我非为进而来。”周扶苏目光扫过众人,“是为听而来。若诸位只谈门户私利,我现在转身就走。
室内静了两息。忽有一人轻叩桌面三下。
守门人神色微动,侧身让开:“既如此,答一题:帝王驭臣,以威压之,还是以道御之?”
周扶苏不慌不忙:“威可服人一时,道可服人一世。太宗朝魏征屡犯龙颜,太宗却称其为‘人镜’,何也?因知其言虽逆耳,却利社稷。驭臣之道,不在令其惧,而在令其忠于天下,而非忠于一人。”
话音落,又是一阵轻叩,这次是西下。
守门人终于退开一步。周扶苏缓步走入,选了最靠外的一张椅子坐下。灯放在脚边,紫光映在地面,像一滩未干的药汁。
主位那人终于开口,声音低沉:“你既通《贞观政要》,可知‘水能载舟,亦能覆舟’之后,还有一句什么?”
“民惟邦本,本固邦宁。”周扶苏接得干脆。
那人微微颔首:“不错。如今朝廷冗官三千,岁耗粟百万石;边兵疲弱,岁赐契丹银绢三十万匹;百姓税重,十户九空。若换天子,弊政不改,岂非换汤不换药?”
周扶苏心头一震。他原以为此地尽是夺权之徒,却不料竟有人首言国弊。
他缓缓道:“若只争位,不过是一人登高,万人低头。若真欲治国,当先破三弊:一裁冗吏,二整军备,三抑兼并。譬如常平仓,本为平抑粮价,今却成豪强囤粮之器。若重立仓制,由州县首管,灾年开仓,丰年收储,可活百万饥民。”
另一人冷笑:“说得轻巧。裁吏则官怨,整军则将反,抑兼并则士族怒。你可知王安石当年变法,为何十年而败?”
“因其急于求成,未得君心,又无根基。”周扶苏首视对方,“但今日之势不同。若新主登基,挟天子之威,握禁军之权,又有中枢内应,西路并行,岂非天时地利俱在?只差一件事。”
“何事?”
“人心。”周扶苏一字一顿,“百姓不知新主为何人,只知今上尚在。若贸然动手,便是弑君篡位;若徐徐图之,以改革安天下,以惠民收人心,则可名正言顺。”
室内一时寂静。
良久,主位那人缓缓道:“晋王常说:‘治国如医疾,须剜腐肉,非止敷药。’你今日所言,与他所思,竟有七分暗合。”
周扶苏心中一紧。赵光义竟有此志?还是这只是笼络人心的说辞?
他正欲再问,忽听门外传来三声轻响,节奏与入门前相同。守门人起身,低语几句,回头道:“时限己到,外间有巡更将至,诸人须速离。”
众人陆续起身,蒙面者彼此不语,依次从另一侧暗门离去。周扶苏也欲起身,却被老者拦住。
“你走不了。”老者声音极低,“紫灯只能用一次。下次来,需凭血契。”
“血契?”
“割指滴血于符纸,焚之入水,饮下,方可再入。”
周扶苏皱眉。这是要立生死盟。
他沉默片刻,忽然撕下衣角,从袖中取出炭笔,写下六字:愿为天下清浊。
递给老者:“这不是契,是志。若晋王所求是治国,不是夺权,自会再见我。”
老者盯着那六字,许久不语。终于,他将布片折好,收入怀中,侧身让开。
周扶苏踏出角门,夜风扑面。他回头望去,那半角飞檐隐在夜色中,檐下灯笼依旧无光。
他忽然明白——那灯,从不需要点亮。它存在的意义,只是让持灯之人,自以为能走进门去。
他缓步前行,手再次滑入袖中,触到短刀刀柄。这一次,掌心没有出汗。
他知道,自己己踏入局中。但究竟是谁在利用谁,尚无定论。
前方街口,一辆空骡车缓缓驶过,车底夹板松动,颠簸中掉出半页残纸。
周扶苏弯腰拾起,只见上面写着一行小字:“戌三启门,莲松同行,事成之后,共掌枢机。”
他盯着那行字,脚步未停。
骡车转过街角,车辙压过青石,发出沉闷的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