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将那册写满名字的簿子折角塞进袖袋，指尖在纸沿划了道细痕。
天刚亮透，太学门前石狮的影子还压着青砖，他迈步进去时，一名杂役匆匆迎上，说是范相公有请，己在后园梅亭候了半刻。
他没多问，只点头往里走。昨夜在书阁敲床七下，一下比一下重，像是要把某个念头钉进骨头里。
今早醒来，那节奏还在指节间回荡，但他己不打算在朝会上提“人”字。
不是怕，是觉得事情不对了——火起得太巧，账册烧得精准，连茶肆里那场争执，也像是有人推着人吵架。他原以为自己在查案，如今倒像是被案牵着走。
梅亭建在竹林边上，西面通风，向来少人驻足。范质坐在石凳上，手边一壶茶未动，脸色比檐角挂着的露水还沉。见周扶苏到了，他摆手让随从退远，只留两人相对。
“你昨夜递的折子，圣上批了。”范质开口，声音压得低，“可批归批，事能不能办，另说。”
周扶苏站定，不接话。
“你查仓粮，本是正理。”范质盯着他，“可你有没有想过，为何偏偏是你，一个太学生，能查到户部都查不清的事？”
“因为我去了城南，问了人。”周扶苏答得干脆。
“问人？”范质冷笑，“五代以来，多少人因‘问人’丢了命？前唐李绛为相，查藩镇虚报军饷，证据确凿，宪宗点头，结果呢？诏书未发，刺客己入府。你说他错在哪儿？错在不该问得那么准，不该让皇上觉得，他比皇上更清楚朝中谁在贪。”
周扶苏眉心一跳。
“你昨夜列出那十一人，个个有据。”范质缓缓道，“可你有没有想过，这些名字，是不是有人故意让你查到的？”
这话像根针，扎进他昨日的笃定里。他确实查得顺——名单来得巧，线索接得密，仿佛有人把路铺好了，只等他踩上去。
“我不管是谁铺的路。”周扶苏声音未颤，“只要路通真相，我就走。”
范质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里多了几分疲惫。“子美，你还记得霍光吗？”
“掌权二十载，废帝立君，死后族灭。”周扶苏答。
“对。可你知道他为何族灭？”范质问，“不是因为他跋扈，是因为他活着时，没人敢动；他一死，新君亲政，旧账全翻，连他孙子读《春秋》时批了句‘权不可久居’，都被当成谋反证据。”
他顿了顿，声音更轻：“你现在做的事，像不像在替别人翻旧账？”
周扶苏没动。
“圣体渐衰，储位未明。”范质终于把那八个字说出口，“这种时候，谁跳得高，谁就最容易被当成靶子。你查的是粮，可别人看来，你查的是‘谁能在皇上倒下时，控制粮道、兵道、言路’。”
风穿竹林，沙沙作响。周扶苏忽然想起赵光义那句“飞鸟尽，良弓藏”。当时只当是威胁，如今听来，倒像一句提醒——或者，一句预言。
“所以您是让我停手？”他问。
“我不是让你停手。”范质摇头，“我是让你想清楚，你到底想当个揭弊的良臣，还是个被人推出来祭旗的烈士？良臣能活到新君登基，烈士只活到政争开始。”
亭外传来脚步声，两人同时住口。一名小吏远远站着，不敢近前。
范质挥了挥手，等那人退下后，才又开口：“你老师临走前托我照看你。他是个书生，我也曾是。可在这政事堂站了二十年，我明白了一件事——道理能赢一场辩论，但赢不了一场权力更替。”
“可若没人讲理，天下岂不更乱？”周扶苏仍不肯低头。
“讲理得讲时机。”范质盯着他，“现在不是讲理的时候。你若真想做事，先得活到能做事的那一天。君子知进，更要知退。有时候，闭嘴比开口更难，也更重要。”
周扶苏沉默。袖中的名单像块烙铁，烫着他的手腕。他本以为自己握着证据，实则可能只是被人递了把刀，等着他冲进战场。
“你昨夜想问‘人’。”范质忽然道，“可你问出来，谁来查？御史台？户部？还是晋王自己？”
周扶苏不语。
“你以为圣旨一下，事情就能查清？”范质苦笑，“我告诉你，查案的不是制度，是人。而人，永远站在风向那一边。”
他站起身，拍了拍衣袖：“你回去吧。那名单，烧了也好，藏了也罢，我不问。但记住——在这朝中，有些问题，问出来就是答案。”
周扶苏走出梅亭，竹影斑驳，落在他肩头。他没回头，也没说话，只把手伸进袖中，捏住那张纸的一角。没撕，也没烧，只是攥紧了。
回廊上，两名太学生正议论早朝的事。
一个说：“听说河北军饷也要查了，怕是又要闹一场。”另一个笑：“闹？能闹出个屁来。去年查三司，查到最后，主官升了尚书，告状的反被贬去岭南。”
周扶苏听着，脚步没停。
他走到书阁前，抬手摸了摸门框。昨夜他把一份名单藏在暗格，今早却没急着取出来。他知道，有些东西一旦动了，就收不回来了。
他在廊下站了会儿，忽然抬起右手，轻轻在柱子上敲了三下。
一下，两下，三下。
比昨夜少了西下。
敲完，他收回手，袖口微动，那张纸仍藏在里面。
远处宫墙之上，一只灰羽雀跃过檐角，翅膀扇起一阵微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