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扶苏站在街边,手还按在《贞观政要》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那“晋”字铠甲一闪而过,却像烙铁印在眼底。他没有追,也没有问,只是缓缓松开手,将书册往腋下一夹,转身朝居所方向走去。
次日天未亮,他己换了一身粗布短褐,脚蹬旧履,肩挎半袋米,穿街入巷,首奔城南菜市。
襕衫留在柜中,连同太学生的体面一道收起。他知道,要查军中事,得先摸清市井的脉。
菜市刚开市,鱼腥混着烂菜味扑面而来。他寻了个角落站定,目光扫过巡吏与摊贩间的拉扯。不多时,见一老妪被两名衙役推搡,竹篮打翻,青菜滚了一地。一吏踩住篮沿,嘴里嚷着“税银未缴,货物没收”。
周扶苏不动声色,上前一步,将米袋往地上一放,从怀中掏出一吊钱:“换她一篮菜,也换您一句实话——近来可有晋王府的人常来收税?”
那巡吏一愣,上下打量他,忽而冷笑:“书呆子跑这儿打探官事?找打不成?”话未落音,却被同伴扯了扯袖子,低语几句。
巡吏脸色微变,瞥了眼米袋,冷哼一声,抬脚走了。
老妪哆嗦着收拾残菜,周扶苏蹲下帮她捡拾。
她抬眼看了看他,压低声音:“郎君不是本地人吧?晋府哪是来收税的他们是来换人。”
“换人?”
“禁军里头,凡轮到夜值的,次日多半告病。换下来的,都是晋府旧部。前日还有人看见,一辆黑篷车从府后角门出来,押着个穿甲的,手脚都捆着。”
周扶苏心头一紧,面上却不显,只将米袋递过去:“这点米,您收着。往后若再听见什么,只管说给我听。
老妪迟疑片刻,接过米袋,点了点头。
他起身离去,脚步未乱。回居所后,取出《贞观政要》,翻至“任贤”篇,从夹页中抽出一张素纸,提笔写下:“晋府暗调禁军佐吏,或涉兵权更替。”
笔尖顿了顿,又添一句:“市井有耳,未必不如朝堂有眼。”
第三日清晨,他带着几枚刚出炉的炊饼,来到马行街茶馆。馆中说书人正讲《三国》,口沫横飞,满堂喝彩。
周扶苏拣了个靠脚夫歇脚处的位子坐下,将炊饼分给左右。起初众人推辞,他只笑:“饼凉了就硬了,不如趁热分了。”
几日下来,他成了常客,外号也传开了——“周饼郎”。
这日说书人讲到“孔明七擒孟获”,忽而叹道:“可惜诸葛神机,却不知帐下有细作通敌。”
周扶苏故意摇头:“哪有这般事?军中律严,岂容内鬼?”
说书人斜他一眼:“郎君不知,今之禁军,也有‘暗桩’藏于营中。某营副将,月受晋府馈米三石,夜夜出营,说是巡防,实则赴府议事。”
周扶苏佯作不信:“这等大事,您从何得知?”
“我有个表兄,在军器监当差。”说书人拍腿,“前日还见他偷偷记账,写的是‘弓弦三百副,箭镞五千支,发晋府炭库’——炭库要箭作甚?”
周扶苏心中一震,面上仍不动,只笑道:“您这故事,比《三国》还奇。”
当晚,他寻到卖饼老翁,问起送炭脚夫。老翁捋须道:“阿七?我认得。他儿子不识字,若郎君肯教,他必肯说真话。”
次日,周扶苏果真在老翁摊旁支了张小桌,教阿七之子识字。三日后,阿七登门,递上一包炭灰:“郎君,这是从晋府炭库扫出来的。您看看。”
他摊开灰包,指尖捻了捻,忽觉异样——灰中混着细小的油布碎屑,略带腥气。他凑近嗅了嗅,是桐油味。
“这炭库,我进去过。”阿七低声道,“炭堆得老高,可底下麻袋封得严实,泥印是军器监的戳。守库的不是府丁,是穿甲的兵。”
周扶苏将油布碎片包好,收入袖中。
五日后,他重返禁军列队的街道,蹲守三日,记下所有带“晋”字铠甲者的出勤规律。
发现凡夜值者,次日必休,且休沐期间,无人见其归家。更有一人,曾在晋府角门附近被巡更认出,却坚称“在营轮值”。
他将三日记录誊抄一遍,连同油布碎片,一并交予卖饼老翁。
老翁接过,只看了一眼,脸色骤变:“这是神臂弓的油布包!外层浸桐油防水,内衬羊皮防潮。军中每批弓弩出厂,都用这布裹着。晋府囤这个,不是取暖,是备械!”
周扶苏沉默良久,问:“若真要动手,何时最宜?”
老翁冷笑:“三伏天。兵器受潮易损,禁军松懈,百姓困顿无心旁顾。且那时晋府炭库进出最频,掩人耳目。”
周扶苏点头,将所有线索重新整理,写成三页密记,夹入《贞观政要》。
书页翻动,停在“势”字批注处——那是他抄录赵普所言:“势在人心,不在朝堂。”
他合上书,吹熄油灯,起身推门而出。
州桥夜市正喧闹,货郎挑灯叫卖,脚夫扛货穿行。他寻到常去的茶馆,见说书人正与一穿灰袍者低语。待那人走后,他上前递上炊饼:“今日讲什么新段子?”
说书人接过饼,咬了一口,忽然压低声音:“郎君,有句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请讲。”
“昨儿来了个新差役,说是晋府派来查账的。可他问的不是炭银,是‘哪几条街巡防最松’。”
周扶苏眼神一凝:“他去了哪些地方?”
“先去了马行街巡铺,又去了州桥夜市,最后去了大相国寺后巷的厢兵营。”
“可记下长相?”
“高个,左耳缺了半片,走路微跛。”
周扶苏默记于心。临走前,又塞给说书人两个饼:“明日我还来听书。”
次日,他早早候在大相国寺后巷。半个时辰后,见一高个差役踱步而来,左耳残缺,步态微跛,正与厢兵头目交谈。
他不动声色,绕至巷口货郎摊前,买下一串糖葫芦,顺口问:“这人常来?”
货郎摇头:“头回见。不过他刚才给了厢兵五文钱,让他们‘夜里少巡南墙’。”
周扶苏咬下一颗山楂,酸得眯了眼。
当晚,他再访阿七,托其以“修灶”为由混入晋府炭库。三更时分,阿七归来,脸色发白:“底下不止弓弩还有半车铁甲,用炭灰盖着。我摸了摸,是新打的,没锈。”
周扶苏将新线索补入密记,翻开《贞观政要》,夹进书页。书页翻动,停在“慎战”篇。
他起身,将书放回案头,取下墙上旧笠帽戴上。帽檐裂口依旧,补丁歪斜。
他推门而出,首奔城南菜市。
老妪仍在原地摆摊,见他来了,低声道:“昨日晋府又来换人,换下的兵被塞进黑篷车,往城西去了。”
“可看清押车的是谁?”
“领头的戴铁盔,胸前刻‘晋’字,但他左耳缺了半片。”
周扶苏呼吸一滞。
他转身便走,穿过街巷,来到马行街茶馆。说书人正在讲三国,说到“黄金之乱”时,忽而叹道:“官逼民反,非民欲反,乃势逼之。”
周扶苏坐下,递上炊饼:“今日这故事,倒是应景。”
说书人接过,低声道:“郎君,我表兄昨夜被调走了。”
“去了哪里?”
“禁军南营。他走前留了句话——‘若有人问起军器账,就说不知’。”
周扶苏缓缓点头。
他走出茶馆,迎面撞上阿七。阿七神色慌张:“周郎,我儿子今早被人带走了,说是‘识字的孩童要送去晋府抄账’。”
周扶苏盯着他:“你信吗?”
阿七摇头:“晋府从不收童工。他们是冲我来的。”
周扶苏沉吟片刻,从怀中取出《贞观政要》,翻到夹页,抽出一张纸条,写下几行字,折好递给他:“拿去州桥夜市,找卖糖糕的王婆,就说‘周饼郎让你来的’。她会给你儿子藏身的地方。”
阿七接过,匆匆离去。
周扶苏立在街心,望着远处晋王府的高墙。夜风拂过,吹动他衣角。
他转身走向居所,途中路过太学公告栏。那“毋为异说动”五字己褪色卷边,新贴的讲题写着:
他驻足片刻,从怀中取出一张新纸,提笔写下:
“分者,非天定,乃人争。”
他将纸折好,正要收入袖中,忽见巷口走出一人,戴铁盔,左耳残缺,手中拎着一根鞭子。
那人目光扫过街道,停在周扶苏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