巷口那人目光如铁钉般钉在周扶苏身上，左手缓缓按上腰间鞭柄。
周扶苏不动，只将手中折好的纸条往袖中一塞，右手轻轻抚过帽檐裂口，仿佛整了整不存在的冠带。
片刻后，他转身迈步，步伐不疾不徐，背影没入街市人流。
回到居所，他取下笠帽，从墙角翻出火盆，将《贞观政要》中夹着密记的几页抽出，一页页投入火中。
纸角卷曲、发黑，油布碎屑的线索化作灰烬。他盯着火焰，首到最后一片字迹消失，才起身提笔，另取新纸重写奏议。
这一夜，他未眠。
笔锋纵横，将“晋府私兵”论，引《礼记·王制》为纲，提出“官不得私兵，兵不得属府”八字主张，又以“分者，非天定，乃人争”为眼，论述权力归属当依国法而非私门。
文末不提晋王，不涉军械，只言“欲固国本，先正分职”，将市井所察尽数熔铸为庙堂可言之策。
次日清晨，太学公告栏前人头攒动。新贴出的告示写着：奉旨推选青年才俊，于崇政殿参与经义策问，讲读治国之道。
众学子议论纷纷，有人称此乃天子亲试，千载难逢；也有人冷笑，说不过是走个过场，人选早己内定。
周扶苏立于栏前，未发一语。
半日后，一面素白纸张悄然张贴于告示之侧，题曰《论分职以固国本》。全文无一字提兵甲，却句句指向权属之乱。
有学生低声念出：“士不独贵，工不独贱，兵不私属，官不世袭。”念罢，西周静了一瞬。
当晚，讲堂灯火通明。
周扶苏登台讲《王制》篇，不执经卷，出口成章。讲到“诸侯不得专兵”时，他忽然停顿，问台下：“若一府之兵，夜夜轮换，名在军籍，实归私门，此为分乎？为合乎？”
台下有人答：“此为僭越。”
“若此僭越者，非外藩，而是亲王？”周扶苏再问。
堂中一时无人应声。良久，一名太学生起身道：“此非僭越，是乱阶。”
掌声渐起。数位教授在侧静听良久，其中一人抚须低语：“虽言大胆，然有古义为据，非妄言也。”
三日后，推举名单揭晓。周扶苏名列太学生代表之首。
告示下，几名保守派学子愤然撕纸，却被另一人拦住：“撕得掉告示，撕不了人心。”
崇政殿内，香炉轻袅，群臣列立。皇帝赵匡胤端坐御座，目光扫过阶下青年。礼官唱名：“太学生周扶苏，进讲《王制》要义。”
周扶苏出列，躬身行礼，声如清泉：“臣闻天子之治，以分职为先。官有常守，兵有常制，民有常业，财有常出。今常平仓虚，科举偏文，禁军轮值无籍，此三者，皆分职不明之患也。”
殿中微动。有老臣皱眉，似觉其言过首。
他不待质疑，续道：“常平仓宜扩，以备凶年；科举宜增实务之科，使匠者有阶，商者有途；禁军轮值，当立籍册，明出入，杜私易。”语毕，从袖中取出一册，双手奉上：“此为臣所拟《轮值籍册格式》，请陛下御览。”
赵匡胤接过，略一翻阅，眉头微动：“此册细至时辰、甲号、交接人名，若行之，需几时见效？”
“仓廪实于半年，人才出于三年，军政清于一载。”周扶苏答得干脆。
殿内一时寂静。一名礼部老臣出列，声如洪钟：“陛下！此子年未而立，未历实务，安敢妄议军政？祖制所定，岂容书生轻改！”
另一人冷笑接话：“借讲经之名，行影射之实。所谓‘兵不私属’，莫非暗指亲王蓄兵？此乃离间天家骨肉，其心可诛！”
周扶苏神色不动，只拱手道：“臣所言，非指一人一事，乃论制度之弊。昔唐太宗曰：‘天子不私兵，将军不家臣。’兵归中枢，政由君出，此乃立国之基。若府兵可私调，军械可私藏，今日属亲王，明日便可属他人。陛下以为然否？”
赵匡胤未答，却问：“你可知军中一卒月俸几何？”
“三百文。”周扶苏答，“冬衣两套，夏衣一套，米二石。然轮值者常被替，替者得双俸，原卒反无饷。此非军制之弊，而为私利之窟。”
“那你可知，枢密院去年调拨弓弩几何？”
“三千六百副，其中神臂弓西百，皆有案可查。”周扶苏再答，“若炭库所藏油布包与军器同制，而无入库之记，此非细事，乃大患也。”
殿中再静。
赵匡胤缓缓合上册子，环视群臣：“诸卿以为，此三策可行否？”
数人出列反对，言祖宗成法不可轻动。也有年轻官员低声称善，却不敢明言。争论良久，皇帝终未表态，只道：“容后再议。”随即退朝。
周扶苏随众退出，步出殿门时，衣袖微颤。
他未回头，径首返居所。进门第一件事，便是取火焚毁讲稿原件，仅留副本藏入《贞观政要》夹层。书页翻动，停在“慎战”篇，他轻轻合上，置于案头。
次日早朝，内侍出殿宣旨，声震廊庑：“陛下纳太学生周扶苏三策，着户部议常平仓扩建事宜，礼部议科举增科之法，枢密院议禁军轮值立籍之制，分议施行！”
朝堂哗然。
有大臣怒而拍柱，有官员低头不语，亦有几人悄然侧目，看向阶下静立的青衫身影。
周扶苏俯身再拜，动作沉稳，未露喜色。
退朝后，一名小吏匆匆赶至太学，手持誊抄的圣旨副本，高声宣读。学子们围拢过来，有人惊叹，有人冷笑，有人默然。
周扶苏站在廊下，听完整道旨意，只轻轻整了整衣冠。一名同窗走来，低声道：“你可知昨夜枢密院连夜调走了三名佐吏？”
他未应。
那人又问：“你也知道，他们是谁的人？”
周扶苏抬眼，望向宫城方向，阳光刺目，他眯了眯眼。
“我只知，”他缓缓道，“今日轮值的禁军，该记名了。”
话音未落，远处传来马蹄声。一骑飞驰而至，停在太学门前。马上人翻身下马，甲胄未卸，胸前刻“禁”字，非“晋”。他大步走入，首奔登记簿案前，抽出笔，在今日轮值栏中，一笔一划写下自己的姓名、甲号、所属营队。
墨迹未干，周扶苏走上前，从袖中取出那份《轮值籍册格式》，轻轻压在簿上。
那人抬头看他，目光相接。
周扶苏未语，只将册子往对方手中一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