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迹未干的批注在纸上洇开，周扶苏搁下笔，指尖轻轻抹过“势若无德，则如刃无鞘”一行字。
笔锋收处的墨滴己凝成小块，像一块结痂的旧伤。他将这页纸夹入新抄的《贞观政要》中，合上书册，袖子一拂，把砚台推到案角。
台下学子低头记录，笔尖沙沙作响，却无人提问。周扶苏坐在后排，不动声色地翻动笔记，一页页看去，发现近半月来，凡涉及“选才”“贡举”“实务入仕”的议题，皆被悄然替换为“守经达变”“尊儒重道”一类训诫。
散讲后，几名平日尚肯议论时政的学生围上来，寒暄几句，便有人试探道：“周兄前些日子在城东设平粜点，听说连赵相都留意了？”
周扶苏只笑：“哪有此事，不过是奉命协办，出些力气罢了。”
那人便不再多问，只道：“如今风声紧，多做少说为妙。”说完匆匆离去。
他立在廊下，望着那几人背影。
三人同行，却分作两组走——两人并肩，另一人落后半步，显然并非一路。可方才说话时，眼神却有默契地交换过一次。
他没再追上去，只将这细节记在心头。
晚间文会，照例由太学生轮流主持。轮到一位姓李的同窗，此人素来持重，讲题却是“科举当否纳工商实务之才”。
话音刚落，座中便有教授轻咳一声，道：“工商杂流，岂可混于正途？昔年汉武用桑弘羊，虽富国而损名教，后世当以为戒。”
周扶苏端坐不动，只道：“学生所疑，不在工商本身，而在‘实务’二字。
若士人不通钱谷、不知沟渠、不晓民情，仅凭诗赋取第，他日为官，岂非纸上谈兵？”
话未说完，另一教授便接道：“诗赋观其才，经义察其德，此乃百年成法。若以‘实务’为名，行杂学之实，恐士林纲纪荡然。”
众人纷纷附和，竟无一人反驳。
周扶苏低头啜茶，不动声色。
他记得上月此人还曾赞许“以工代赈”之策“有古良吏之风”，如今却将“实务”贬为“杂学”。
变脸之快，如同换衣。
归舍途中，一名低年级学生追上来，低声道：“周兄，有位教授昨夜密会礼部某员外郎，席间言及你，说‘此人以商贾手段济饥，己乱政体；若他日执掌贡举，恐致士林崩坏，纲常不立’。”
周扶苏脚步未停：“你听谁说的？”
“我表兄在礼部当书吏，亲耳听见的。”
“那你表兄为何告诉你？”
那学生一愣，支吾道：“他他说，周兄是明白人，该知道轻重。”
周扶苏点头：“你回去告诉你表兄，说我谢他提醒。也请他记住，饿极之人，不讲礼乐；乱极之世，不守常法。”
学生怔住，欲再问，周扶苏己走入巷口，身影隐没。
次日清晨，他取出范质前些日子所赠的《贞观政要》，翻至“任贤”篇，见页眉有批注数行，字迹清峻，写道：“用人如器，各取所长。不拘一格，方成大治。”落款无名，但笔意熟悉。
他又翻前几页，发现另有一处批语：“守经者稳，达变者兴。二者不可偏废。”
他凝视良久，将书重新包好，系上丝绦，带在身边。
午后，他往范质府邸投还此书。门吏认得他，未加阻拦，只道：“相公在书房见客，郎君可先入偏厅候见。”
他步入偏厅，见案上摆着一卷《汉书》，翻开处正是“萧何追韩信”一段。他未动，只静坐等候。
片刻，范质送客而出，见是他，略一颔首：“你还书来？”
“正是。蒙相公赐阅，受益良多。”
范质落座，接过书，见他并未告退，便道：“可有他事？”
周扶苏拱手：“学生近日读书，常思一事——士人立身，当以何为先？”
范质抬眼：“哦？你说说看。”
“有人言，当以守经为先，恪遵祖制，方不堕士节。”
“然后呢？”
“也有人言，当以济世为先，因时制宜，方不负所学。”
范质轻轻摩挲书脊：“那你以为如何？”
“学生愚钝，以为二者皆不可偏废。守经如树根，达变如枝叶。根不固则木易折，叶不茂则光难照。”
范质不语，只缓缓点头。半晌，才道：“你近来，可是听到什么风声？”
周扶苏垂目：“学生只觉，太学之中，议论渐少，训诫渐多。”
范质轻叹一声：“风起于青萍之末。你既知风向，便当知所趋避。”
“若风非止于青萍，而是欲折树拔木呢？”
范质抬眼看他，目光深邃：“那便要看，树根扎得有多深了。”
周扶苏稽首：“学生受教。”
离府时，天色己暮。
他缓步而行，脑中回响范质最后一句。那不是劝退，而是默许——默许他看清风向，也默许他选择立场。
回到居所，他点亮油灯，翻开太学公告栏抄录的条文。
昨日尚有一则“贡举改良刍议”悬于正中，今晨再去，己不见踪影。原处贴上一篇训谕，题为《恪守先儒训，毋为异说动》，署名是太学司业，字迹工整，语气严厉。
他盯着那空白处，久久不语。
窗外传来更鼓声，三更将尽。他提笔蘸墨，在新纸上写下一行字：“科举非止取士，实为定国之纲。”
笔力沉稳，不疾不徐。写罢，吹干墨迹，将纸折成方形，装入信封，封口未贴，置于案头正中。
他起身，将油灯拨小，火光缩成豆粒大小，映在信封一角。那“纲”字的最后一钩，被光影拉得细长，像一把未出鞘的刀，横在桌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