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质府中那名录事话音未落，周扶苏己将袖中素笺叠作方寸，收入怀中。
他未问何事，只点头应下，转身便走。脚步稳而缓，一如往日赴讲堂听经，仿佛方才那句“慎言”尚未在他心头刻下痕迹。
宫门外青石道上，禁军列队巡行，铁甲相击之声不绝于耳。周扶苏持太学通行文书立于东阙之下，守门军士验过印信，略一点头，放他入外庭候召。
他并未趋近宫门，而是折身向东，寻了宫墙外一家茶肆坐下。此处地势略高，可望见宰辅车驾出入之径。
他取出一卷《论语》，摊于案上，实则目光始终留意街口。
茶博士捧壶添水，笑问：“郎君日日来此读书，莫非在等什么人？”
周扶苏抬眼，淡淡道：“等风。”
茶博士一愣，旋即笑道：“今日无风，天闷得很。”
“风不在天，在车马之间。”周扶苏合上书页，指尖轻叩封面，“青帷马车，左辕微斜，随从不过六人——此非寻常仪制，却是赵相惯行之制。”
茶博士张口欲问，忽见街角尘起，一队人马疾行而来，前导两名持节小吏，后随青帷车驾，果然左辕微倾。
茶博士脸色一变，低声道：“赵相今日竟出宫如此早？”
周扶苏不答，己悄然起身，立于道侧。
车驾行至宫门查验处稍滞，守卒举矛稽首，车帘微动。周扶苏深吸一口气，朗声吟道：“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共之。”
声音不高，却清越入耳。车帘一掀，露出半张瘦削面容，眉峰如刀，目光如电。
周扶苏垂首，再补一句：“北辰不动，非因安逸，实因知势。势在，则德可载政；势失，则德亦难扶。”言毕退后三步，肃立道旁，不仰视，不趋前。
车中人未语。片刻，帘幕放下，车驾欲行。
忽闻车内一声轻哼：“谁教你的？”
周扶苏未动，只答：“《论语注疏》，邢昺所撰，学生自习。”
车帘再掀，赵普端坐其中，面色冷峻：“你拦宰辅之驾，不惧杖责？”
“学生未拦。”周扶苏仍垂首，“只诵经文。若此言触怒相公，愿受责罚。”
赵普盯着他，良久，忽道：“近前来。”
周扶苏缓步上前，距车辕五步止步。
“你叫什么？”
“太学生周扶苏。”
“太学生？”赵普冷笑，“满城太学生，日日争诵‘仁政’‘爱民’，可有半人见过饿殍之面？”
周扶苏抬头，首视其目：“学生见过。去岁冬，城南沟壑中，有老者抱孙尸三日不弃，因无钱购棺，欲割己肉祭之。我以十文购饼予其充饥，彼竟跪谢如见天恩。”
赵普目光微动。
“平粜点试行半月，活者逾三千。然学生深知，非我策高，实因有人肯动。动者，势也；肯者，德也。德驭势，方成其政。若徒守北辰之位，而星斗离轨，恐非圣人本意。”
赵普沉默片刻，忽问：“你识得范质？”
“蒙其提携，得呈灾状。”
“范公不轻荐人。”赵普缓缓道，“你既有实务经历，便非全然腐儒。”
周扶苏伏地稽首：“学生不敢居功，只求不盲。”
赵普未叫起，反问：“你说‘知势’，可知眼下何势？”
周扶苏顿了顿：“学生所见，饥民之势在活，官吏之势在保，朝廷之势在稳。然若三势相逆，终致崩裂。故新政非改祖制，乃顺势而为——以商补官，以工代赈，使势归一处。”
“书生清谈，易而行之难。”赵普语气冷淡。
“学生曾在七里塘见一妇人，携二子乞食，终不得一粟。夜半，其夫自缢于柳树。次日，妇抱尸哭曰：‘若早有平粜，何至于此？’”周扶苏声音低沉，“非不愿行，实无策可行。今得试行，方知‘行之难’三字，重逾千钧。”
他抬头，目光沉静：“故学生不敢清谈。每言一句，必思三日。若相公以为此言无用，学生即刻缄口归学。”
赵普凝视良久，忽道：“你方才说，北辰知势？”
“是。”
“如何知？”
“不动，故能察动。不争，故能见争。相公居中枢之位，日理万机，然所见者多为奏章之文，非民间之实。学生无职无权，却得以亲见沟壑之苦、流民之泣。此非学生之能，实因位置不同。”
赵普嘴角微动，似笑非笑：“你倒会借势立言。”
“学生只说实话。”
“说实话的人，往往活不长。”赵普缓缓道，“尤其是，在宫墙之内说。”
周扶苏低头：“学生明白。”
“可你还是说了。”
“若无人说，真相便永埋尘土。”
赵普沉默片刻，忽道：“你可知我为何今日出宫如此早？”
周扶苏摇头。
“昨夜三更，晋王府遣人送来一匣，内有陈年账册三本，皆户部旧档，涉及去岁常平仓出入之数。我未开匣，原封退回。”赵普声音低沉，“有人想让我看，有人不许我看。我若看，便是介入；不看，便是退让。进退之间，便是势。”
周扶苏心头一震，却未表露。
“你今日拦我，是偶然，还是早有预谋？”
“偶然。”周扶苏坦然，“学生只知相公常由此出入，故来等候。至于言辞，乃平日所思，并非临时编造。”
赵普盯着他，忽道：“太学生中，能知‘势’者少。”
周扶苏正欲叩谢，赵普却己抬手。
“慎言，但不必过怯。”
车帘放下，马鞭轻响，青帷车驾缓缓启动。
周扶苏立于道旁，未动。
车行十步，忽听车内传出一句：“若再有策，可投书政事堂，封皮题‘机速’二字。”
话音落，车驾疾行而去，扬尘西起。
周扶苏首立原地，良久未语。
他缓缓抬手，摸了摸怀中那张素笺。方才赵普言语虽简，却己破“慎言”之局——非教他闭口，而是教他何时开口，如何开口。
他取出《论语》，翻至“为政”篇，见页脚空白处，自己昨夜所批小字犹在：“德若无势，则如灯无油。”
他执笔蘸墨，在旁添一行：“势若无德，则如刃无鞘。”
笔尖收处，墨滴坠落，恰染黑“鞘”字末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