集结广场,空气浑浊,那是机油挥发与汗水发酵的酸味。
扩音数组啸叫,电流杂音如同锯齿刮擦神经。
阿里克的咆哮落下。
没有恐惧,没有退缩。
回应他的,是五千次动力甲靴底猛击地面的闷响。
那是钢铁的雷鸣。
“为了帝皇!”
“雷霆永在!”
声浪撞击穹顶,灰尘簌簌而落,复盖在战士们满是疤痕的甲胄上。
直播间内,那些嘲讽“载人炮弹”的弹幕瞬间清空。
画面中那股透着屏幕溢出的惨烈决绝,让所有人都闭上了嘴。
那不是送死。
那是古代神话中,注定陨落的半神在奔赴最后的战场。
画面切转。
工程代号:天鹰座。
镜头拉向“移山者”号那宽阔如平原的背脊。
这里已化为一座违反物理常识、亵读工程规范的工业地狱。
数万名切除额叶的机仆,将粗大的数据缆线插入后脑,像不知疲倦的工蚁,密密麻麻地吸附在钢铁丛林中。
伺服臂挥舞,焊枪喷吐着刺眼的蓝白电弧,火花如瀑布般倾泻,浇筑在裸露的精金骨架上。
顾航不需要这艘船再动一下。
他下令拆除了所有的侧舷宏炮,熔毁了沉重的装甲带。
腾出的空间,被塞进了十二组粗暴狂野的超导磁道线圈。
这些原本用于行星深层矿脉破碎的工业设备,被强行并在了一起,象一条狰狞的脊椎,斜指苍穹。
液氮冷却管如同暴起的血管,缠绕在线圈周围,表面结满白霜,内部流淌着令空气冻结的寒流。
一座长达三公里、倾斜角45度的重型质量加速器,就这样在一堆废铁的尸体上拔地而起。
它丑陋,粗糙,没有任何安全护栏。
但它够大,够劲。
炮口直指那层浑浊的大气层之外,仿佛要把天空捅出一个血窟窿。
评委席上,霍琙上将双手死死扣住桌沿,指节发白。
他盯着那座正在进行预充能、发出低频嗡鸣的巨构建筑,瞳孔收缩如针。
“……行星级质量加速器。”
这位老兵的声音低沉,每一个字都象是从喉咙里磨出来的。
“他把陆地巡洋舰的主反应堆,直接短接到了发射轨上。”
“没有稳压器,没有回流阀。只要点火,这就是一次性的电磁风暴。”
“他在用一堆废铁和几万个机仆,在战损状态下,手搓了一座通天塔。”
“天才……不,这是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视角切回发射区。
或者说,他的铁棺材。
那是一枚长约五米、由粗糙铸铁一次性浇筑成型的圆柱体。
表面没有任何涂装,只有粗暴打磨的痕迹和一行喷漆编号:-001。
这就是卡塔昌式登舰鱼雷的原型机。
没有舷窗,没有维生循环,甚至没有着陆反推。
唯一的缓冲设备,是内部填充的高密度凝胶。
阿里克伸出那只覆盖着陶钢的手甲,重重拍击着冰冷的外壳。
哐!
回声沉闷,厚实。
指尖传来微微的震动——那是内部姿态调整引擎正在注入燃料的信号。
一个年轻的雷霆战士一瘸一拐地走过来。
他没有戴头盔。
那张脸上,基因崩溃的痕迹触目惊心:左半边脸颊的肌肉已经坏死塌陷,呈灰败的青紫色,眼角不受控制地剧烈抽搐。
但他嘴角咧开,露出满口带血的牙齿,笑得璨烂。
“头儿。”
年轻人拍了拍身边的鱼雷,象是拍着一匹烈马。
“你说……月亮上,是不是真的像古老传说里那样,很安静?”
“没有辐射风暴刮骨头的声音,没有酸雨腐蚀甲板的臭味,也没有……这些永远杀不完的杂碎?”
阿里克转过头。
k1型动力甲那巨大的散热背包发出轰鸣,但他依然听清了年轻人的话。
他看着这张明明只有二十岁、却苍老枯槁得象五十岁的脸。
这是他的兵。
是他从统一战争的尸山血海里带出来的兵。
现在,这具身体正在从基因层面瓦解,每一个细胞都在尖叫着死亡。
阿里克沉默片刻,伸出那只巨大的、伺服电机嗡嗡作响的机械手,重重按在年轻人的肩甲上。
咔嚓。
陶钢摩擦,火星微溅。
“是的。”
阿里克的声音低沉,浑厚,不容置疑。
“……很安静。”
“那里只有真空的死寂,和我们需要征服的敌人。”
“去那里,把我也带去。”
登舰开始。
没有激昂的军乐,只有液压阀门开启时刺耳的泄气声。
嘶——
五千名雷霆战士,列队前行。
道路两旁,是那些身体彻底崩溃、连站立都做不到的战友。
他们躺在担架上,用浑浊的眼睛,贪婪地注视着行进的队列,举起颤斗的拳头,锤击胸口。
砰!砰!砰!
行进的战士们回以重击。
沉闷的撞击声在钢铁回廊中回荡,这是心跳的共鸣,也是送行的礼炮。
他们一个接一个,像装填子弹一样,钻进那些狭窄、幽闭、散发着机油味的钢铁罐头里。
阿里克是最后一个。
在踏入属于他的那枚鱼雷前,他停下脚步,回头。
视线穿过发射区的闸门,最后看了一眼这片大地。
满目疮痍,废土遍地,辐射尘屏蔽了太阳。
这是他流血一生的地方,也是埋葬了他无数兄弟的坟场。
但他没有留恋。
他的眼中只有头顶那片漆黑的星辰,和那种即将完成终极使命的释然。
“为了统一。”
他低语。
转身,踏入黑暗。
咔塔。
厚重的气密舱门在他身后重重锁死。
光明消失。
只剩下头盔面罩上那点猩红的战术目镜光芒,在黑暗中幽幽亮起。
发射程序激活。
机械臂发出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将沉重的登舰鱼雷抓取,填入“移山者”号那巨大的电磁导轨中。
一共十二排,五千枚。
象是一排排等待击发的巨型子弹。
嗡——嗡——嗡——
巨大的电容器组开始充能,空气被高压电场电离,弥漫着刺鼻的臭氧味。
蓝色的电弧像狂舞的蛇,在导轨间疯狂跳跃,发出噼啪的爆响。
脚下的大地开始震颤,那是反应堆在超负荷运转,榨取着这艘巨舰最后的生命力。
影象镜头缓缓拉高,穿过厚重的辐射云层,视点来到了喜马拉雅山脉之巅。
皇宫深处,战略室。
那个伟岸的、被金色灵能光辉笼罩的身影,正静静地站在全息星图前。
那张看不清面容的脸上,只有绝对的理智,与神性的冷酷。
星图上,五千个代表雷霆战士生命信号的绿色光点,已经全部嵌入了发射数组。
那是五千条人命。
也是五千颗射向月球的致命钉子。
他没有尤豫。
为了人类种族的存续,一切都是可以牺牲的。
包括他最忠诚的战士,甚至——包括他自己。
他缓缓抬起了手。
那只手,掌握着亿万生灵的命运,此刻却稳定得象是一座亘古不变的雕塑。
手指悬停在那个鲜红的虚拟按键上方。
影象外。
评委席上。
苏雯盯着那个即将落下的手势,盯着那些被封闭在铁罐头里,即将被数千g过载力射向太空的生命。
她的瞳孔剧烈颤斗,脸色苍白如纸。
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战栗感扼住了她的咽喉,让她几乎窒息。
“……他……真的要……发射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