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侠仗义吗……”
都统屈铭将这四个字在舌尖滚动了一遍,随即,一声毫不掩饰的嗤笑打破寂静:“弘昌,你说,若真有人要行侠仗义,在这灌县地界,我是不是最该被除掉的那个?”
“那些不入流的混混和本都统比起来,谁犯下的罪孽更深重?”
扑通一声,张弘昌跪倒在地,整个人几乎伏在了地上,冷汗直冒,连呼吸都屏住了。
“哼!装神弄鬼!”屈铭大手不耐烦地一挥,探事官便如蒙大赦般躬身退出了屋子。
“什么狗屁行侠仗义!”
“不管它是个什么东西,若真是要行侠仗义,本都统杀人如麻,屠村劫掠,杀良冒功的事干了不止一回,怎么我就没事?”
“那个废物知县贪了这么多银子,怎么他也没事?”
屈铭脸上扯出一个狰狞的不屑表情:“管它是什么妖魔鬼怪,看来也怕刀枪,既然如此,那便不必过多理会。”
“若它真敢冒犯到本都统头上,本都统手下足足四千大军,一人一口唾沫也够淹死它了。”
想到这里,他紧绷的心弦才稍微松弛了一点,随手从案上抽出一本兵书,强迫自己将目光聚焦在字句之上,心绪这才得以渐渐沉淀下来。
“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夜间巡逻的打更人那模糊而拖沓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了过来。
屈铭下意识地望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只见一弯残月不知何时已悄无声息地爬上了夜空,散发着清冷微弱的光芒。
他感到一阵倦意袭来,忍不住打了个哈欠。“不知不觉都到这个时辰了,也是该休息了。”
然而,就在他站起身,一只手刚刚抬起,即将推开那扇厚重的房门时,他的动作却猛地僵住了。
刚要迈出的脚和推开门的手掌,死死的凝固在空中。
一股若有若无,却挥之不去的违和感,像蠕虫般悄然缠上了心头。
这种感觉……就好象有什么极其重要的细节,被他忽略了?
有什么地方……不太对劲?
“铛……天干物燥,小心火烛——”又一道打更人的吆喝声从远处传来,声音稍微近了一些。
屈铭全身的寒毛在这一刻陡然竖起,一股冰冷的战栗从尾椎直窜入脑。
他的背脊和手掌心瞬间被一层黏腻的冷汗浸湿。
是声音!
屋外那些本该持续不断的,属于巡逻亲卫们的声响……不知从何时开始完全消失了!
那富有节奏感的,靴底与石板摩擦的脚步声,那金属甲片相互碰撞的清脆声……所有这些,都在他没有察觉的时刻,消失无踪了!
此刻的书房中,屈铭仿佛化作了一尊没有生命的石雕,一时间,竟连呼吸都屏住了。
“呼——吸——呼——吸——”
尽管他已经极力压抑着自己的呼吸频率,但那微弱到极致的气流声,在此刻的他听来,却如同铁匠铺的风箱鼓动般吵闹。
不仅如此,就连他自己那愈发激烈的心跳声,此刻也象一面被疯狂捶打的战鼓,咚咚地震响在他的耳膜上,震得耳朵生疼。
他的直觉在疯狂报警。
他记得很清楚,自己的宅邸四周,在非战时状态下,通常会安排十名亲卫,以两人为一组进行不间断交叉巡逻,此外还有十人在不固定的明暗哨位上严密警戒,以防被刺杀或流民冲击。
而在今天,因为那诡异掌印带来的一丝恐惧感,他特意吩咐过,所以今夜巡逻和站岗的人数增加了一倍。
除了这些亲卫,按理说,院子里还应该有轮值的仆役和侍女在活动。
但是现在……那些人……他们到底他娘的去哪儿了?!
他越想越是慌乱,身体也因此越发不敢移动分毫,更不敢发出任何轻微的响动。
仿佛只要他一动弹,在这死寂得令人窒息的深夜中,就会有什么难以名状的恐怖之物骤然现身,将他啃食殆尽。
“啪嗒……啪嗒……”
忽然……
忽然间,在一片绝对的死寂中,屈铭清淅地听到了那个声音。
在这座死寂到连一根针掉落都能听见回音的府邸中,有模糊的脚步声,正从遥远的前院方向,一步一步,由远及近地传来。
“啪嗒……啪嗒……”
屈铭惊恐地睁大了双眼,身体却象被钉在原地般不敢动弹,只能拼命地集中精神,试图分辨出这脚步声究竟源自何方。
然而,这声音飘忽不定,时而象是在左侧的回廊,时而又仿佛在右边的花园,有那么一瞬间,他甚至觉得那声音就从自己头顶的屋檐瓦片上载来,却根本无法锁定它的确切位置。
那脚步声越来越近了,越来越清淅地,指向他所处的这间书房门口。
长时间压抑蕴酿的恐惧,终于在此刻冲破了临界点,迅速转化成为一种自身处境彻底失去掌控的暴怒。
他用一种极其缓慢,几乎不发出任何声音的动作,悄悄地移动到书房的角落,然后用同样轻缓的动作,从墙壁的挂钩上取下了一根沉重的铁鞭。
这根重达十斤,非力大无穷的猛将不能使用的兵器,若是借了马力,用足了力气一鞭下去,足以砸碎坚固的铁甲,将人的胸膛头颅打得粉碎!
手提这件本应用于装饰,而非实战的沉重凶器,他再次踮着脚尖,悄无声息地回到了书房的门后面。
“啪嗒……啪嗒——”
那模糊的脚步声逐渐清淅又戛然而止,已经稳稳地停在了门外。
随之而来的,还有一点极其微弱的,似乎是湿透的衣裳紧贴着皮肤摩擦的粘稠响动,以及液体持续滴落在地面上发出的清淅滴答声。
滴答……滴答……
屈铭吸了吸鼻子,一股战场上最为熟悉的,带着铁锈味的血腥气息,比以前任何时候都要浓厚地冲入了他的鼻腔,几乎让他感到眩晕。
他来了……
屈铭的手臂开始抑制不住地微微颤斗。
他的大脑已经不自主地开始构建出门外那个存在的形象——那个被称为“血衣少年”的,不知究竟是何等妖魔鬼怪的存在。
那东西浑身都被黏稠的鲜血浸透,此刻就静静地站在门外,通过大门,静静的看着门后的自己。
在那不详的想象中,那血色的身影面容模糊不清,不断变幻着各种狰狞可怖的姿态。
而他越是放任自己去想象,内心深处滋生的恐惧就越是浓郁沉重。
不能再这样被动地等待下去了!
屈铭心中积压的恐惧与暴怒同时达到了顶点,伴随着一声从胸腔深处迸发出来的怒吼,那早已蓄势待发的铁鞭带着撕裂空气的尖啸,狠狠地向着紧闭的房门砸了下去!
管它是什么妖魔鬼怪,先吃老子一鞭!
轰隆!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在寂静的夜里炸开,坚实的书房木门被硬生生砸出一个巨大的缺口,碎裂的木屑如同爆炸般向四面八方飞溅开来。
屈铭也趁着这个机会,猛地发力撞出了房门。
但是没有……
铁鞭在砸落之后,除了击碎门板带来的坚实反馈感外,再没有其他任何感觉,更没有击中任何血肉之躯的触感。
在那扇破损的房门外,只有一双小小的、沾满了猩红血迹的赤脚印,清淅地烙印在冰冷的地面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