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建华越说越气，又点上一根烟。
“我们是龙头，现在龙头快被龙尾给拖垮了!”
沉学明安静地听着，没有插话。
他看了一眼坐在会议室另一头的几位乡镇卫生院院长。
其中一个叫王德才的，是石桥镇卫生院的院长，皮肤黝黑，手指粗糙，一看就是基层干出来的。
他听到周建华的抱怨，嘴唇动了动，想反驳，但看了看沉学明的脸色，又忍住了。
沉学明转向他:“王院长，你也说说。”
王德才愣了一下，搓了搓手，有点局促。
“沉主任，周院长说的是一部分事实。”
“但我们也有我们的难处啊。”
他开了口，语气里同样带着一肚子苦水。
“县医院说我们截留病人，可病人就在我们镇上，我们有条件看为什么非要让他多跑几十里路，多花几十块钱去县城呢?”
“再说了什么叫截留?”
“县医院的专家是下来了，可一周就来半天跟赶场一样。”
“我们想学点真东西，人家根本不耐烦教。”
“设备是给我们用了，可那都是他们淘汰下来的旧玩意儿!”
“好设备，他们自己宝贝着呢!”
“最关键的，是人!”
王德才的拳头轻轻砸在桌上。
“我们好不容易培养个能上手的大专生，干了不到两年就被县医院一纸调令给抽走了!”
“美其名曰人才统筹使用。”
“这不就是虹吸吗?”
“我们乡镇，永远就只能是他们的练兵场!”
“说是医共体，我看就是医供体!”
“我们负责供血，他们负责吸血!”
“王德才!你胡说八道什么!”
周建华当即就火了，站了起来，指着王德才的鼻子,“我们调人是为了重点培养!放在你们那儿是浪费人才!”
“培养?培养完了还回得来吗?”
“周院长，你摸着良心说，这几年从乡镇抽上去的人，有一个回来的吗?”
王德才也站了起来，毫不示弱。
眼看两边就要吵起来。
沉学明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才是真实情况。
上面一张纸，下面两张皮。
医共体的设计初衷是好的，但在执行层面，彻底变了味。
县医院把它当成负担，乡镇卫生院把它当成盘剥。
双方不是共同体，而是竞争体，甚至是敌对体。
“都坐下。”
争吵的两人同时噤声，悻悻地坐回了椅子上。
沉学明环视一圈，目光从每个人脸上扫过。
“你们说的都有道理。”
“周院长站在县医院的角度，要考虑生存。”
“王院长站在乡镇卫生院的角度，要考虑如何服务好基层群众。”
“立场不同，诉求自然就不同。这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
“这是机制出了问题。”
“问题的根子，在于利益分配机制。”
他一针见血。
“现在的模式，说白了就是零和博弈。”
“乡镇多一个病人，县里就少一个。”
“县里多一个医生，乡镇就少一个。”
“你们之间是互相抢食吃的关系，怎么可能真正成为一个体?”
周建华跟王德才都低下了头，陷入沉思。
沉学明的话，说到了点子上。
“医共体，不能是大锅饭，养懒汉。”
“也不能是上下争利，搞内耗。”
“必须设计一套全新的机制。”
“一套能让县医院跟乡镇卫生院，真正成为利益共同体的机制!”
“怎么成为利益共同体?医保基金打包付费!总额包干，超支不补，结馀留用。”
“把整个县的医保盘子交给你们医共体自己管。”
“你们的目标不再是多看病、多开药，而是怎么让老百姓少生病、看好病，同时还能省下钱。省下来的钱，县乡两级按贡献比例分，这不就有共同利益了?”
“怎么成为责任共同体?考核指标要变!”
“不能只考核诊疗量，更要考核健康管理水平、双向转诊率、群众满意度。”
“把预防跟治疔的责任，捆绑到一起。”
“怎么成为发展共同体?人才要双向流动!县医院的医生下乡，不叫帮扶叫履职，计入晋升考核。”
“乡镇的医生上来，不叫抽调叫进修，学成必须回去，带回新技术。”
“让每个人都有奔头!”
一番话，掷地有声。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周建华跟王德才都抬起头，眼神里不再是委屈，而是震惊。
沉学明提出的这个思路，完全跳出了他们原有的思维框架。
这能行吗?
沉学明没有给他们太多思考的时间，他转向随行的卫健委基层卫生处处长。
“老刘，今天谈到的问题你都记下来。”
“回去以后你牵个头，联合医政、规财、人事几个处室成立一个课题组。”
“就以清河县为试点，给我拿出一套切实可行的医共体深化改革方案。”
“我要的不是文档上那些空话套话，我要的是能落地的具体办法，是能解决问题的真招实招!”
“一个月后，我要看到初步方案。”
“是，沉主任!”
刘处长立刻起身，表情严肃。
沉学明不再多言，转身走出了会议室。
他心里清楚，这又是一块硬骨头。
触动的，是根深蒂固的利益格局。
但这，正是林书记希望他去做的。
从解决一个具体项目，转向破解一个系统性难题。
这盘棋，越来越大了。
下午，市发改委。
一场关于江海市南部局域性医疗急救中心项目的评审会正在进行。
会议室里坐满了人，发改委、财政、规划、消防、卫健委的代表，还有几位从外面请来的医疗领域专家。
沉学明代表卫健委出席。
这个项目是他亲自推动的。
江海市南部是新兴的工业区，人口增长很快，但优质医疗资源，尤其是急救资源不足。
最近的市级医院，高峰期开车过去也要一个多小时。
一旦发生重大事故或突发疾病，这个时间差，就是生与死的距离。
所以，建设一个局域性的急救中心，迫在眉睫。
项目介绍完毕，进入专家提问环节。
前几位专家的提问都还算常规，围绕着选址合理性、建设规模、资金预算等方面。
沉学明准备充分，一一作答，有理有据。
眼看就要顺利通过，坐在角落里的一位专家突然清了清嗓子。
“我有点不同的看法。”
说话的是李建国教授，江海医科大学的博导，在业内颇有声望。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到他身上。
沉学明心里咯噔一下。
他记得很清楚，这位李教授，是马国邦的大学同学，两人私交甚笃。
果然，来者不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