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为工业破坏!”
这一次,这六个字,是潘老自己,用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一个一个挤出来的。
他不再有任何怀疑,取而代之的,是滔天的愤怒和刺骨的寒意。
“这这不可能!”潘老喃喃自语,但语气已经不再是困惑,而是充满了对敌人手段的恐惧,“鞍钢的炼钢车间,是保密等级最高的地方!闲杂人等根本进不去!而且,在几千度高温的钢水里,添加微量元素,还要不被常规的光谱分析检测出来,这这是什么神仙手段?”
他无法想象,也不愿想象这个结论。因为这比技术缺陷,要可怕一万倍。
它意味着,敌人的黑手,已经伸到了他们最核心、最引以为傲的重工业心脏地带。
“潘老,我知道这很难让人相信。”姜晨的语气依然平静,“但这是唯一的解释。唯一的、能够解释为什么所有生产流程都无懈可击,但最终产品却出现普遍性致命缺陷的解释,而且内鬼的地位绝对不低!”
他看着潘老那张因愤怒而涨红的脸,继续说道:“还记得‘零号玻璃’吗?敌人能用我们无法理解的技术,在玻璃的分子层面,刻下‘地狱蛛网’。那么,他们同样有能力,用我们无法检测的手段,在钢水的层面,埋下‘死亡种子’。”
潘老彻底沉默了。
他知道,姜晨说的是对的。他们面对的,可能不是一个技术上的敌人,而是一个如同魔鬼般看不见的幽灵。
间谍!
“那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潘老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难道,‘龙腾’项目,就真的要”
“不。”姜晨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寒光。
他走到那份报告前,手指轻轻地敲击着那些红色的“蛛网”。
“潘老,这些钢材,已经不重要了。”姜晨的语气平静但却斩钉截铁。
“不重要了?”潘老愕然地抬起头,“小姜,这可是几千吨特种钢!是国家的心血啊!”
“它们现在只是废铁,是证据。”姜晨转过身,目光灼灼地看着潘老,“我们有配方,有工艺,只要解决了‘人’的问题,合格的钢材,想要多少,就能造出多少。所以,我们现在最优先的任务,不是去研究如何修复这些已经被污染的废铁,而是要顺着这些线索,把那个敢往我们饭里下毒的‘厨子’,给揪出来!”
姜晨的话,如同当头棒喝,让潘老瞬间清醒了过来。
是的,纠结于如何处理这些废品,是本末倒置。
只要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内鬼”不除,今天污染的是钢材,明天就可能污染别的关键材料。那将是无穷无尽的麻烦,整个“龙腾”项目,甚至整个凤凰厂,都将永无宁日。
“可是怎么揪?”潘老再次感到了那种熟悉的无力感,“对方的手段如此高明,我们连他是谁,在哪,都不知道。鞍钢那么大,几万人的厂子,能接触到炼钢环节的,从领导到工人,没有一千也有八百。我们是造船的,不是搞保卫的!”
“这既是他们的傲慢,也暴露了他们的弱点。”姜晨的嘴角,勾起一抹弧度,“他们以为我们发现不了,或者发现了也无法解决。但他们错了。”
“他们给了我们一份‘死亡地图’,现在,他们又给了我们一份更详细的。他们告诉了我们,这些‘种子’在哪里,它们是如何生根发芽的。潘老,这份报告,就是我们抓住他的最好诱饵。”
“诱饵?”潘老彻底跟不上姜晨的思路了。
“对。”姜晨点头,“我们现在要做的,不是去想怎么杀死这些种子,而是要大张旗鼓地,对外宣布,我们凤凰军工厂的技术专家,已经找到了解决钢材内部微裂纹的‘革命性技术’。我们要让所有人都相信,我们能‘修复’这些废品。”
“然后呢?”
“然后,我们就派人,带着这套‘革命性技术’,去鞍钢,‘帮助’他们解决问题。”姜晨看着潘老,一字一句地说道,“您想,当那个隐藏在暗处的‘内鬼’,看到自己精心策划的破坏即将被我们‘修复’时,他会怎么做?他会不会急于了解我们的‘新技术’到底是什么?他会不会试图再次进行破坏?只要他动,他就会露出马脚。”
潘老听得心潮澎湃,他被姜晨这个大胆而又阴险的“引蛇出洞”计划,彻底折服了。
“好好一个引蛇出洞!”潘老猛地一拍大腿,“但是,小姜,你这个想法太大胆了。”
他的兴奋很快被现实的忧虑所取代:“是我们的功勋企业。王长河厂长,也是一位党性很强的老同志。我们这样派人过去,名为协助,实为审查,这让鞍钢的领导层怎么想?让那些辛辛苦苦干了一辈子的老师傅们怎么想?这不是在打他们的脸吗?万一查不出什么,我们怎么收场?这会严重影响我们两个单位未来的合作关系!”
潘老的顾虑,是完全现实的。
在那个讲究单位情面和论资排辈的年代,这种近乎于“微服私访”的调查方式,一旦处理不好,就会引发巨大的矛盾。
“潘老,我理解您的担忧。”姜晨的语气变得无比诚恳,“但现在,是非常时期。我们面对的,是一个看不见的、掌握着超前科技的敌人。我们必须用非常的手段。这件事,我会亲自和冯首长汇报,取得他的支持。同时,我也会亲自给王厂长打电话,向他陈明利害。我相信,只要是为了国家利益,王厂长会理解我们的苦衷。”
“至于得罪人的问题,”姜晨咧嘴一笑,“如果内部,那么,我宁愿得罪整个领导层,也要把他挖出来,碾成粉末!”
这番掷地有声的话,彻底打动了潘老。
他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那双眼睛里,燃烧着一种为了国家利益,不惜一切、不计个人得失的决绝。
他知道,自己不能再犹豫了。
“好!”潘老猛地一拍桌子,下定了决心,“就按你说的办!人,你来挑!出了任何问题,我这个老家伙,陪你一起扛!”
凤凰军工厂,保卫科。
这间位于工厂最偏僻角落的、毫不起眼的办公室,实际上,是整个工厂安保体系的大脑。
而它的主宰者,就是那个看起来像个普通退休干部的科长老刘。
姜晨找到了老刘,将他请到了自己的办公室。
没有多余的寒暄,姜晨直接将那份关于“凤凰-1型”钢材的最新复检报告,以及自己的“引蛇出洞”计划,原原本本地告诉了老刘。
老刘静静地听着,他那双总是眯着的、看起来有些浑浊的眼睛,随着姜晨的讲述,一点一点地亮了起来。
他没有像潘老那样,去质疑这种破坏手段的可能性。
作为一名曾经在一线摸爬滚打了几十年的老兵,他比任何人都清楚,敌人的手段,永远只会超乎你的想象。
更重要的是,在被调来保卫科之前,他老刘,就是原来龙阳军工厂动力车间锅炉班的班长。
他亲手烧了二十多年的锅炉,从最老式的燃煤锅炉,到后来引进的重油锅炉,他闭着眼睛都能听出炉膛里火焰的颜色,用手一摸管道就知道蒸汽的压力。
对于生产流程中的那些猫腻,那些外行人根本看不懂的门道,他比谁都清楚。一个参数的微小改动,一种添加剂的先后顺序,甚至加料时一个不起眼的动作,都可能导致最终产品出现天差地别的变化。
这也是姜晨今天之所以直接找他的原因。
姜晨需要的,不是一个只会抓特务的警察,而是一个既懂保卫纪律,又懂工业生产,能从一堆看似正常的生产数据中,嗅出异常味道的老猎人。
最重要的是,老刘,自己人,信得过。
“人为工业破坏在几千度的钢水里投毒还要不被光谱分析发现”老刘听完后,从口袋里摸出一包皱巴巴的香烟,点上了一支,深深地吸了一口,缓缓吐出烟雾。
“好手段,真是好手段。”他喃喃自语,语气中没有惊慌,反而带着一丝棋逢对手的兴奋,“这手笔,干净、利落、釜底抽薪。不是cia那种喜欢用金钱美色砸人的粗暴风格,更像是克格勃那帮老狐狸的手笔。精准、致命,而且充满了工业党的美感。”
“老刘,有把握吗?”姜晨问道。
“有难度,但并非无迹可寻。”老刘弹了弹烟灰,“敌人既然要‘投毒’,就必须满足两个最基本的条件。第一,他必须能接触到最核心的生产环节,也就是炼钢炉本身。第二,他必须拥有足够高的技术权限和知识,才能知道该投什么‘毒’,以及如何投,才能不被立刻发现。”
“所以,我们的目标范围,可以大大缩小。”老刘掐灭了烟头,站起身,“范围,就在鞍钢能够接触到‘凤凰-1型’特种钢冶炼流程的、所有中高层技术人员和管理干部之中。”
“我需要一份名单。”老刘说道,“所有这些人的详细档案,越详细越好。”
姜晨很快就通过冯振国,动用了最高权限,在短短几个小时内,就从国家安全部门的内部数据库中,调取了鞍钢相关人员的绝密档案。
当天下午,在保卫科那间密不透风的办公室里,老刘和他的两个得意门生,将几十份人员档案,铺满了整张桌子。
他们开始了一项枯燥而细致的工作——排查。
家庭背景、社会关系、个人履历、财务状况、海外联系每一个看似无关的细节,都被他们反复地审视和分析。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烟灰缸里的烟头越堆越高。
终于,在排查到一份档案时,老刘的目光,停住了。
【姓名:赵兴华】
【职务:鞍山钢铁厂副厂长,主管生产技术】
【履历:毕业于莫斯科钢铁学院,曾在联邦马格尼托哥尔斯克钢铁联合体实习多年,是国内第一批接触到西方先进冶金技术的专家,回国后,一路高升,成为鞍钢最年轻的副厂长。】
【社会关系:其妻子有一远房表亲,于七十年代末,定居东德】
“东德”老刘的眼睛眯了起来,他用红笔,在这个地名上,重重地画了一个圈。
他继续往下看。
【财务状况:近两年来,其在香港的某个银行账户,陆续收到了数笔来自欧洲的、总额超过十万美元的匿名汇款。资金来源,标注为‘海外亲属赠予’】
十万美元!
在1983年,对于一个国内的工厂干部来说,这是一笔足以让他过上皇帝般生活的、无法想象的巨款。
“就是他了。”老刘将赵兴华的档案抽了出来,放在桌子中央,语气平静。
所有的疑点,都像拼图一样,完美地拼接在了一起。
留苏背景、主管生产技术、有东欧的社会关系、以及一笔来路不明的巨额海外汇款
这个赵兴华,几乎完美地符合了所有特征。
“姜厂长,”老刘拿起保密电话,拨通了姜晨的办公室,“鱼,可能已经找到了。现在,需要一个经验丰富的渔夫,去把他钓上来。”
三天后,一辆挂着军牌的吉普车,驶入了鞍山钢铁厂的大门。
老刘带着两名伪装成凤凰厂冶金工程师的助手,以“‘龙腾’项目特派技术顾问组”的名义,正式抵达了鞍钢。
在厂门口,鞍钢的厂长王长河,以及主管生产的副厂长赵兴华,亲自前来迎接。
“欢迎!欢迎凤凰厂的专家同志们!”王长河热情地握着老刘的手,脸上带着一丝愧疚,“潘总师和姜总师都跟我打过电话了,是我们工作没做好,给国家重点项目拖了后腿。你们能来帮忙,我们感激不尽!”
“王厂长客气了,我们都是为了国家的项目。”老刘微笑着。
他的目光,落在了王长河身旁那个戴着金丝眼镜、看起来文质彬彬的中年人身上。
他大约四十多岁,身材微胖,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白衬衫的领口干净挺括,与周围钢铁厂粗犷的环境,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的脸上,挂着一种恰到好处的、谦和而热情的笑容。
他就是赵兴华。
“刘顾问,您好!我是赵兴华,负责厂里的生产技术工作。”赵兴华主动伸出手,热情地握住了老刘的手,“早就听闻凤凰厂藏龙卧虎,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您放心,在接下来的工作中,我们生产部门,一定全力配合您的调查!需要什么数据,需要看哪个环节,您随时开口!”
他的态度,坦荡得近乎于完美。
热情、诚恳、积极配合,没有一丝一毫的推诿和抵触。
在接下来的欢迎会上,赵兴华更是主动向老刘和盘托出了“凤凰-1型”钢材生产过程中遇到的所有技术困惑,甚至将所有的原始生产记录、工艺流程图、以及质检报告,都毫无保留地堆在了老刘的面前。
“刘顾问,您是专家,您帮我们看看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他摊开双手,脸上带着一种技术人员遇到难题时的、真诚的苦恼和困惑,“我们真的是把能想到的办法都想了,可就是找不到原因。现在厂里的技术人员,压力都很大,士气也很低落。您能来,真是我们的救星啊!”
他表现得滴水不漏,坦荡无私,仿佛他比任何人都更渴望找到问题的根源。
老刘看着眼前这个表现得无可挑剔的赵兴华,心中却冷笑了一声。
他知道,自己面对的,
老刘感觉,自己就像一个拿着锤子的石匠,面对着一块被浸在油里、滑不溜手的鹅卵石。你用再大的力气,也无法在上面留下任何痕迹。
老刘知道,接下来的这场“内部审计”,将是一场极其艰难的、在沉默中进行的、没有硝烟的战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