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展远洋海军,刻不容缓!”
这句军令,以最快的速度,传达到了造船基地,以及凤凰军工厂的心脏地带。
原本因为特种钢材问题而一度陷入停滞的“龙腾级”052型驱逐舰项目,被瞬间激活。
它的优先级,被直接提升到了与“两弹一星”同等的、国家最高战略层面。
这意味着,所有的人力、物力、财力,都将向这个项目无限倾斜。所有的审批流程,一路绿灯。
海军首长刘华清,这位刚刚在京城发出了泣血呐喊的老人,在得到授权的第二天,就乘坐专机,亲自来到了凤凰军工厂。
他直接走进了潘广年总师那间堆满了图纸和模型的办公室。
此时,潘老正和姜晨一起,正对着“龙腾级”的船体结构图指指点点。
“老潘!小姜!”
他风风火火地推门而入,脸上带着压抑不住的激动和亢奋,与几天前那个悲愤交加的老人判若两人。
他将一份盖着鲜红印章的文件重重地拍在桌子上。
“文件下来了!”他的声音洪亮有力,震得桌上的茶杯都在嗡嗡作响,“‘龙腾级’项目,必须在两年之内,看到首舰下水!三年之内,必须形成初始战斗力!”
两年下水!三年服役!
这个时间表,让潘老和姜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这已经不是“加速”了,这是在“冲刺”,是在挑战整个国家造船工业的极限。
“首长,这”潘老并没有立刻表现出喜悦,反而面露难色,他犹豫地说道,“时间太紧了。我们的钢材问题,从根源上,还没有彻底解决”
他说的已经很保守了。
并非是没有“彻底”解决,而是这大半年来,他压根就连问题到底出在哪,都还是一头雾水。
自从上次因为钢材问题导致项目搁置后,姜晨的精力就几乎被“磐石计划”的光刻机,以及为华北军演准备的“龙牙”、“玄武”这两个迫在眉睫的项目完全占据了。
而潘老,这位倔强了一辈子的造船人,却不甘心就此放弃。
在这大半年的时间里,他几乎是以一种近乎自虐的方式,独自一人扛起了调查“幽灵裂纹”的重担。
他像一个孤独的开荒者,一头扎进了浩如烟海的数据和报告之中。
他带着一个小组,在鞍钢的生产线上,一住就是两个月。他亲自戴上安全帽,顶着炼钢炉那上千度的高温,和工人们一起,一炉一炉地盯着钢水,一遍一遍地复核着所有的工艺参数。他用放大镜,检查着每一份矿石的样本,用最原始的化学滴定法,分析着每一炉钢水的成分。
他甚至将那块最初发现问题的“鞍a-007”号钢板,切割成了上百个小块,分发给全国最好的几个金属材料研究所,让他们用各自的方法去分析,去化验。
然而,所有的努力,都如同石沉大海。
鞍钢的生产流程,完美无瑕,找不出任何一丝一毫的疏漏。
各个研究所反馈回来的报告,五花八门,有的说是“轧制过程中产生的内应力”,有的说是“热处理冷却速度不均导致的晶格错位”,还有的甚至提出了“磁场影响”的玄学理论。
但没有一种理论,能够完美地解释,为什么这种缺陷会如此普遍、如此随机、又如此致命。
这大半年来,潘老感觉自己就像是在一个没有灯光的、布满了迷雾的房间里,和一个看不见的幽灵搏斗。他能感受到它的存在,能看到它造成的破坏,却始终无法抓住它,无法看清它的真面目。
这种巨大的无力感,几乎要将这位为国家奉献了一生的老科学家的脊梁压垮。
所以,当刘首长宣布项目重启,并且提升优先级时,他的内心,是五味杂陈的。喜的是国家终于下定决心要发展远洋海军,忧的是,他手里,根本没有一块能让人放心的“好钢”。
“没有时间了!”刘首长打断了他的话,他的眼中,仿佛还燃烧着怒火,“潘老,我刚从京城回来。你知道吗?我一秒钟都不想再承受了!”
他走到窗边,看着远处工厂里林立的烟囱,声音变得低沉而坚定:“我不管你们用什么方法,我不管你们会遇到什么困难。两年!两年之后,我必须亲眼看到我们的‘龙腾’,劈开东海的波涛,驶向深蓝!这是死命令!”
刘首长的这番话,像一团火焰,瞬间点燃了潘老这位老军工心中那份沉寂已久的报国热情。
“是!首长!”潘老猛地站起身,立正敬礼,他那浑浊的老眼中,重新迸发出了年轻时才有的锐气,“保证完成任务!”
命令下达,整个“龙腾”项目,如同一台被按下了启动键的巨大战争机器,再次以全速运转起来
远在东海之滨的长兴岛造船基地,数千名早已待命的造船工人和技术人员,重新涌入了那座专门为“龙腾级”项目而改造和扩建的、全国最大、也是最现代化的1号船坞。
为了这个项目,国家几乎是将整个造船工业的精华都集中到了这里。
那台从西德引进的、全龙国都屈指可数的巨型龙门吊,在尘封数月后再次启动,切割钢板的火花重新亮起,整个基地,在一夜之间,恢复了灯火通明的繁忙景象。
刘首长带着最高指示离开了,此时的办公室里,只剩下潘老和姜晨两人。
亢奋的氛围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加沉重的、现实的压力。
“唉”潘老无力地瘫坐在椅子上,他从一个上锁的铁皮柜里,取出了一份厚厚的、已经落了些灰尘的文件。
文件的封面上,写着一行字:《关于首批“凤凰-1型”特种钢板质量异常问题的调查报告》。
这正是大半年前,导致整个“龙腾”项目停摆的那份“病历”。
“小姜,你再看看吧。”潘老将报告推到姜晨面前,声音里充满了疲惫和无奈,“当初,我们用尽了所有手段,对鞍钢的生产线进行了上百次复盘,从矿石配比,到炼钢温度,再到轧制工艺,每一个环节都查了个底朝天,找不出任何问题。鞍钢的王厂长,甚至用他的党性向我发誓,他们的生产流程绝对无懈可击。”
“但是,问题就摆在这里。”潘老指着报告里那张手绘的、针对“鞍a-007”号钢板的探伤图像,手指颤抖着,“这个该死的异常信号!它就像一个幽灵,毫无征兆地出现在了钢板最核心的位置。它就像是凭空长出来的一样,毫无道理可言。这也是为什么我们叫它‘幽灵裂痕’的原因。”
他痛苦地补充道:“我们当时怀疑过材料疲劳,也怀疑过热处理应力,甚至把鞍钢的矿石样本都拿去重新化验了,但所有的理论模型,都无法解释这种缺陷的成因。”
“现在,首长给了我们死命令,可我们却连病根都找不到。这这让我们怎么干?”潘老痛苦地揉着太阳穴,这位为龙国造船事业奉献了一生的老人,第一次感到了英雄无路的绝望。
姜晨没有说话。
他静静地拿起那份报告,一页一页地,仔细翻看着。
他的目光,在那些数据、图表和分析结论上缓缓扫过。
他的表情,没有丝毫的意外。
当初,在“龙腾”项目刚刚启动,发现第一块问题钢板时,他的系统就已经给出了“人为工业破坏”这四个字的最终结论。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份由系统提供的、超越时代的“凤凰-1型”钢材配方,在理论上是完美无瑕的,绝不可能出现冶金学上的固有缺陷。、
问题,必然出在“人”的身上。
他当时也向潘老和冯首长提过自己的怀疑。
但这个“人为破坏”的结论,太过惊世骇俗,几乎立刻就陷入了无法推进的困境。
为什么?
因为钢材的配方,是他姜晨本人提供的。
在鞍钢的王厂长、潘老以及所有参与项目的冶金专家看来,生产流程是透明的、可控的、经过反复验证的。而姜晨拿出的这份配方,却是半路凭空出现一般,其原理深奥,甚至超出了当时很多专家的理解范畴。
在这种情况下,当最终产品出现了问题,所有人的第一反应,甚至可以说是唯一的、符合逻辑的怀疑方向,必然是——你姜晨的配方,是不是本身就有问题?
即便姜晨拥有最高级别的“无限开火权”,他可以命令鞍钢停产,可以封存所有钢板,但他无法命令人心。
他无法阻止那些在炼钢炉前干了一辈子的老师傅们在私下里嘀咕:“是不是那个年轻总师的方子太玄乎了?”
他也无法阻止那些冶金专家们,用审视和怀疑的目光,重新去解构他的理论。
他更无法解释系统这种近乎玄学的东西。
如果他强行推动“有内鬼”的调查,在没有任何直接证据的情况下,对一个保密等级如此之高、为国家立下过汗马功劳的大型钢厂进行深入的、近乎于“有罪推定”的搜查,会造成什么后果?
那将不仅仅是技术上的争论,而会迅速演变成一场巨大的信任危机。
他姜晨,一个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将要站在所有老专家、老工人的对立面。他之前建立的所有权威和声望,都可能在这场无凭无据的猜忌中,毁于一旦。
这是一种极其微妙的人性博弈。
在“一个看不见的、无法证实的内鬼”和“一个看得见的、理论过于超前的配方”之间,人们会本能地去怀疑后者。
更何况,抓间谍这种大海捞针、极其耗费心神的事情,对于当时的他来说,性价比太低了。
毕竟,在那个时间点,北方联邦那数万辆坦克的威胁迫在眉睫,“龙牙”和“玄武”才是能解燃眉之急的“救命药”。
相比之下,远洋海军的建设,虽然重要,但似乎还可以等一等。
所以,他做出了一个理性的、也是无奈的选择——将这个棘手的“内鬼”问题,连同整个“龙腾”项目,暂时搁置。
他需要集中所有精力,去解决更优先的矛盾。
而现在,几内亚的枪声,彻底改变了战略的优先级。远洋海军从“可选项”变成了“必选项”。这个被他暂时搁置的问题,也必须被重新摆上台面,并且要以最快的速度解决。
他重新审视着这份“病历”,脑海中不再是“寻找病因”,而是在思考“如何手术”。
他调动起系统强大的分析能力,对报告中的每一个数据进行重新梳理和建模,目的只有一个——找到那个被“投毒”的、最关键的工艺节点,并推演出这种“毒素”在钢材内部的扩散和作用机理。
渐渐地,一个清晰的、针对性的解决方案,在他的脑海中浮现了出来。
“潘老,”姜晨缓缓开口,声音低沉,“当初的检测手段,可能还不够精确。我们只知道‘鞍a-007’有问题,但我们不知道,到底有多少钢板有问题,问题的严重程度又如何。”
他从自己的办公室里,取来了一份文件,放在了潘老的面前。
“这是我们之前为了检测‘零号玻璃’内部损伤,而开发的一套‘声学共振应力成像法’的技术方案。我建议,我们立刻动用这套方案,对库存的所有‘凤凰-1型’钢板,进行一次最高精度的、地毯式的全面复检。我需要看到它们内部最真实的、最微观的结构图。”
潘老虽然并未参与“磐石计划”,但是和姜晨接触了这么长时间,对于那套系统还是有所耳闻的,他立刻意识到了姜晨的意图。
他立刻调动了所有资源,质检小组连夜行动,动用了那套曾经立下奇功的设备。
一天后,一份全新的、内容详尽到令人发指的复检报告,被送到了姜晨和潘老的面前。
这一次,报告中不再是模糊的x光片,而是一张张由超声波探伤仪生成的、高分辨率的彩色“钢材ct图”。
在那代表着完美钢材的、均匀的蓝色背景上,布满了无数条如同蛛网般的、代表着裂纹的红色线条。其景象,与当初“零号玻璃”的内部损伤,几乎如出一辙!
报告显示,库存钢板中,存在类似缺陷的比例,高达惊人的百分之三十!
“这这”潘老看着这些清晰得可怕的图像,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他终于明白,当初发现的问题,根本不是个例!
“潘老,您看这些裂纹的分布。”姜晨指着其中一张图,声音冰冷,“它们看起来杂乱无章,但如果您仔细观察,就会发现一个规律。它们的分布,并非完全随机,而是呈现出一种一种沿着钢材内部应力流方向,进行‘引导性’扩散的趋势。而且,不同批次的钢板,其裂纹的形态和密度,虽然有所不同,但其底层的‘破坏模式’,却高度一致。”
姜晨站起身,走到白板前,拿起笔,飞快地画出了几个复杂的金属晶体结构图和应力分析模型。
“我用计算机,对报告里的所有数据,进行了一次模拟分析。”姜晨的声音,在安静的办公室里,显得格外清晰,“分析的结果显示,这些裂纹的起点,都源于一些极其微小的、高密度的‘应力集中点’。潘老,您是冶金领域的泰山北斗,您觉得,在排除了所有工艺流程问题后,还有什么东西,能在钢材内部,制造出这种效果?”
姜晨没有直接给出答案,而是将问题抛给了潘老。
潘老死死地盯着白板上的模型和手中的报告,他的大脑在飞速运转。
作为国内顶尖的材料学专家,他立刻就抓住了姜晨话语中的关键词——“应力集中点”。
“非金属夹杂物”
潘老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这几个字,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无比难看。
“只有在钢水凝固过程中,混入了不该有的非金属夹杂物,才会在晶格结构中形成这种微观的、致命的应力集中点!”
“没错。”姜晨点了点头,他走到另一台设备前,调出了一份由质谱分析仪刚刚完成的、针对问题钢板样本的元素分析光谱图。
“我们对‘鞍a-007’号钢板的裂纹核心区域,进行了最高精度的质谱分析。”姜晨指着光谱图上一个异常突起的、本不该出现的峰值,沉声说道,“您看这个峰值代表的元素——铈。”
潘老瞳孔猛地一缩!
“氧化铈!”他失声喊道,“这是一种稀土氧化物!它在冶金中常被用作脱氧剂或催化剂,但它的物理性质和钢铁完全不同,如果以非溶解态的形式存在于钢材中,就会形成最典型的、最恶劣的硬脆性夹杂物!”
说到这里,潘老猛地抬起头,死死地盯着姜晨,他的声音因为震惊和愤怒而剧烈颤抖:“可是小姜!你的配方里,根本就没有这玩意儿!”
“是的。”姜晨的眼神变得锐利无比,“我的配方里没有,鞍钢的工艺流程里也没有。那么,潘老,您说,它能是从哪来的呢?”
一瞬间,所有的线索都串联了起来。
一个完美的配方,一个无懈可击的生产流程,却最终生产出了含有本不该存在的、致命杂质的、大批量的次品。
答案,已经不言而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