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架战机组成一个紧凑的品字形编队,在高空稳定地飞行。
稀薄的空气让天空呈现出一种近乎深紫的蓝色,下方是无边无际的云海,像一片凝固的白色大洋。
座舱内,科尔蒂索上校的呼吸平稳而深沉。氧气面罩过滤了他的呼吸声,在通讯频道里形成一种有节奏的韵律。这是此刻频道里唯一的声音。
自从起飞后越过阿根廷海岸线,整个编队便进入了绝对的无线电静默。所有的交流,都依靠预设的航线、时间节点以及飞行员之间最细微的动作来完成。
飞行了大约一个小时后,科尔蒂索看了一眼计时器。他朝左右两侧的护航僚机做了一个简单的手势——手掌下压。
这是预定的信号。
三架战机的机头同时下沉,以一个平缓的角度,开始向着下方的云海俯冲。
它们穿透了厚实的云层,眼前豁然开朗。下方,是南大西洋那张亘古不变的灰色面孔。海面在狂风的吹拂下,翻涌着白色的浪花,看起来充满了敌意。
战机持续下降。
一千米。
五百米。
一百米。
五十米。
当机载雷达高度计的指针几乎要触碰到“15”这个刻度时,科尔蒂索才稳稳地拉平了机身。另外两架“幻影”战机也精准地完成了同样的动作,紧紧地跟在他的侧后方,像两只忠诚的猎犬。
十五米的高度,对于喷气式战斗机来说,已经不是在飞行,而是在进行一场刀尖上的舞蹈。
这是一种将肉体和精神都逼迫到极限的状态。
高速飞行的机身在海面上方激起一道道白色的水雾,有些甚至会拍打在座舱盖上,瞬间又被狂风吹散。每一次海浪的起伏,都像一只无形的手,试图将他们拽入冰冷的海水。飞行员必须将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驾驶上。科尔蒂索双手紧握着驾驶杆,双眼死死盯着前方的海平面和仪表盘上的高度指示。任何一丝的松懈,零点几秒的失神,都可能导致机翼触碰到浪尖,最终机毁人亡。
科尔蒂索的额头渗出了细密的汗珠,但他的双手却稳如磐石。他能感受到机身在低空气流中的轻微颠簸,能听到发动机的轰鸣在海面上反射回来的回响。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前方翻滚的每一道浪花的细节。他驾驶的不是一架飞机,而是一枚由自己控制的、正在掠海飞行的导弹。
两翼的“幻影”飞行员同样承受着巨大的压力。他们的任务不仅仅是保护科尔蒂索,更要在这个极限高度上,完美地复制主机的所有动作,保持队形不乱。这是对技术、意志和飞行员之间默契的终极考验。
当然,他们的真实目的是引开那些英国佬的战机,为上校创造哪怕一分钟的机会。
突然,科尔蒂索座舱内的雷达告警接收机(rwr)发出了一声短促而尖锐的“哔”声。
他的心脏猛地收缩了一下。
这个声音,是所有飞行员的噩梦。它意味着有雷达波束扫过了他的战机。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rwr的显示屏,屏幕上一个代表搜索雷达的光标一闪而过,方位显示在他们的右前方,距离很远。
是英国人的驱逐舰。
科尔蒂索没有做出任何规避动作。他知道,在这个高度,地球曲率是他们最好的掩护。对方的雷达波束只是擦过了他们的头顶,就像探照灯的光柱扫过地面,或许能捕捉到一个瞬时的微弱信号,但无法形成稳定的锁定。他必须赌对方会把这个信号当作海浪杂波或者大气干扰。
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继续压低高度。
他轻推驾驶杆,将飞行高度从十五米,进一步压到了十二米。机腹下方的海水仿佛触手可及,他甚至能感觉到机身下方空气被压缩后产生的微妙变化。
“哔…哔…”
rwr的告警声再次响起,比上一次更清晰,持续时间也更长。显示屏上,那个代表搜索雷达的光标闪烁得更加频繁。
他们正在被持续扫描。
科尔蒂索的喉咙有些发干。他知道,英国人的雷达操作员已经注意到了他们。现在,比拼的就是耐心和意志。他必须保持镇定,不能自乱阵脚。一旦他做出任何剧烈的机动,或者爬升高度,就会立刻在对方的雷达屏幕上变成一个清晰无疑的目标。
他保持着航向,像一块沿着海面漂浮的木头,将自己的命运交给了概率和那个东方人的设计。
三架战机沉默地、坚定地,以超过八百公里的时速,向着那片被英国人划为“禁区”的死亡海域射去。在英国舰队的雷达屏幕上,他们此刻的身影,完美地融入了海面反射回来的巨大杂波之中,时隐时现,像三个纠缠不休的幽灵。
英国特混舰队,“格拉斯哥”号驱逐舰,作战信息中心(cic)。
“长官!方位245,距离75海里,发现三个瞬时接触信号!它们又出现了!”詹金斯的声音激动而嘶哑。
他死死地盯着屏幕,这一次,他绝对不会再让它们溜走。
值班上尉快步走了过来,脸色也变得严肃起来。在这个距离上,信号的强度明显增强了。虽然它们依然在杂波中时隐时现,但已经可以勉强追踪到一条断断续续的航迹。
“三个目标,编队飞行,高度极低,航向直指舰队核心。”上尉迅速分析着情报,“这不像是侦察,这是标准的攻击队形。”
“要不要通知‘海鹞’?”尼尔问道。
“再等等。”上尉摇了摇头,“他们的意图还不明确。也许是想引诱我们的巡逻机离开阵位。命令‘考文垂’号和‘谢菲尔德’号该死,通知它的姊妹舰‘利兹’号加强对该空域的监视。”
就在这时,cic内响起了另一名雷达操作员的报告声,他的声音更加响亮和急促。
“报告!发现新目标!方位250,距离70海里,目标正在快速爬升!信号特征是‘幻影’战斗机!两架!”
这个报告像一颗炸弹,瞬间引爆了整个cic。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到了主战术显示屏上。只见屏幕的左下方,两个清晰的红色光点突然从海平面的杂波中钻了出来,迅速爬升到了三千米的高度。它们不再进行任何隐蔽,机载雷达也已经开机,两道扇形的扫描波束在屏幕上清晰可见。
“他们开火控雷达了!”尼尔惊呼道。
“确认是攻击编队!”上尉的脸色变得铁青,他抓起通讯话筒,用最快的速度向舰队防空指挥官,伍德沃德少将的旗舰“竞技神”号汇报。
“‘竞技神’,这里是‘格拉斯哥’。!”
“竞技神”号的舰桥内,伍德沃德少将听到报告,眉头紧锁。
“又是‘幻影’和‘飞鱼’的组合吗?”他喃喃自语。上次“谢菲尔德”号被击沉的阴影,依然笼罩在整个舰队上空。
“将军,我们的空中巡逻队‘蓝狐’一号和二号距离目标空域最近。”一名参谋指着海图说道。
“命令‘蓝狐’一号和二号立刻前往拦截!”伍德沃德毫不犹豫地下达了指令,“不惜一切代价,必须在他们进入导弹射程之前,把他们打下来!”
“是,将军!”
“命令‘格拉斯哥’号和‘利兹’号进入一级战备,‘海狼’导弹系统解除保险,随时准备对空射击!”
一道道指令被迅速传达下去。
整个英国特混舰队的防空体系,像一台被激活的精密机器,高速运转起来。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那两架突然出现、并且大摇大摆地冲过来的“幻影”战斗机吸引了。
天空中,两架正在执行巡逻任务的“海鹞”战斗机接到了指令。
“‘蓝狐’一号收到,正在转向目标。”
“‘蓝狐’二号收到。”
两架“海鹞”战斗机在空中划出优美的弧线,打开加力燃烧室,尾部喷出长长的火焰,以最快速度向着“幻影”战机出现的空域扑去。
没有人注意到,就在所有雷达和目光都聚焦于高空时,在海浪的掩护下,一个孤独的、几乎无法被察觉的信号,正沿着一个刁钻的角度,继续向着舰队的心脏地带高速逼近。
高空中,两名阿根廷“幻影”飞行员的座舱内,rwr的告警声已经变成了持续不断的、令人心悸的尖啸。他们的雷达屏幕上,代表“海鹞”战斗机的信号正在快速接近,同时,来自下方驱逐舰的火控雷达锁定的信号也死死地咬住了他们。
“‘探戈’二号,我是‘探戈’三号。英国人上钩了。”一名飞行员用平静的语气在内部频道里说道。
“收到。准备执行最后一步。”另一名飞行员回答。
他们对视了一眼,虽然隔着座舱盖和氧气面罩,但他们都能看到对方眼中的决绝。
“为了阿根廷!”
“为了阿根廷!”
他们没有发射导弹,因为他们根本没有挂载。他们猛地一拉驾驶杆,两架“幻影”战机突然转向,朝着相反的方向高速脱离。
他们的任务已经完成。他们成功地扮演了诱饵的角色,将英国舰队最强大的两只空中猎犬引向了错误的方向。现在,他们要做的,就是想办法活下去。
就在英国舰队的防空体系被两架“幻影”诱饵搅得天翻地覆之时,科尔蒂索驾驶着他的“超级军旗”,抓住了那个转瞬即逝的、用战友的生命换来的窗口期。
他像一个幽灵,从英国舰队防御最薄弱的、两艘驱逐舰雷达扫描范围的交界处,成功地切了进去。
rwr的告警声已经停止了。这意味着,暂时没有雷达在注视着他。他成功地突破了由驱逐舰构成的第一道外围防空圈。
他知道,这个安全窗口不会持续太久。一旦英国人发现那两架“幻影”只是虚晃一枪,“海鹞”战斗机就会立刻掉头,重新搜索这片空域。他必须在被发现之前,完成攻击。
他不敢有丝毫的松懈,依旧保持着十二米的极限高度,向着预定的目标点高速飞行。
他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不是因为恐惧,而是因为一种即将触碰到猎物咽喉的、原始的兴奋。
他看了一眼惯性导航系统,距离最终的目标点,只剩下不到五十公里。
是时候了。
科尔蒂索深吸一口气,按下了另一个开关。这个开关激活了他机头下方那台经过改装的、小功率的对海搜索雷达。
他没有让雷达持续开机,那等同于在黑暗中点燃一支火炬。他采用了短促的点射方式,每一次开机只持续一到两秒钟,然后立刻关机。这是一种非常古老,也非常考验飞行员经验的战术。他需要在雷达屏幕亮起的瞬间,从海量的杂波中,捕捉到他想要的信息。
第一次开机,屏幕上只有一片绿色的杂波。
他保持冷静,等待了十秒钟。
第二次开机。
屏幕亮起的瞬间,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在海天线的尽头,距离他大约四十公里的位置,一个巨大而清晰的雷达回波信号,赫然出现在屏幕的正中央!
那个信号的尺寸,远远超过了他所见过的任何一艘驱逐舰或护卫舰。在它的周围,还簇拥着几个稍小一些的光点。
毫无疑问,那就是“竞技神”号航空母舰战斗群!
找到了!
大量的肾上腺素涌遍全身。科尔蒂索强压下内心的激动,立刻关闭了雷达。他不需要再次确认了。那个巨大的回波信号,像烙印一样,深深地刻在了他的脑海里。
他稳稳地握住驾驶杆,机头微微调整,精确地对准了刚才信号出现的位置。
他知道,发射窗口即将出现。
他的手指,轻轻地移动到了驾驶杆顶端,那个冰冷的、红色的按钮上。
死神的低语,即将在南大西洋的上空,变成震耳欲聋的咆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