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宜诺斯艾利斯,总统府地下作战指挥中心。
这里的寂静充满了重量。
将领们或坐或站,没有人说话,只有设备运转的低沉嗡鸣声持续不断。
烟灰缸早已满溢,浓重的烟味和挥之不去的紧张气息混合在一起,让空气变得粘稠而压抑。墙上的巨大海图,冰冷地标注着敌我态势,每一个红色的敌方标记都像一道无法愈合的伤口。
突然,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走廊传来。
通讯官冲了进来,他甚至忘记了敬礼,径直跑到空军司令面前。
他的脸色苍白,呼吸急促,手里紧紧捏着一张刚刚译出的电报。
“报告司令!‘圣克鲁斯’号紧急密电!”
空军司令一把夺过电报。他的心脏猛地一沉。
“圣克鲁斯”号是阿根廷海军情报部门部署在马岛外海的最后一艘侦察船,它伪装成大型拖网渔船,已经连续三天保持无线电静默以躲避英国核潜艇的猎杀。此刻它发来电报,意味着情况发生了决定性的变化。
电报内容是预设的暗语,简短得令人心悸。
“渔场丰收。鱼群正离开母船,进入小艇。预计24小时内撒网。”
空军司令的瞳孔瞬间收缩。
他立刻明白了其中的含义:鱼群是英国登陆部队;母船是运输舰和登陆舰;小艇是登陆艇;而撒网,就是发起抢滩登陆。
他缓缓抬起头,声音显得有些干涩:“英国人,开始换乘登陆艇了。”
这些阿根廷的将领们脸上的疲惫瞬间被一种灰败的绝望所取代。
他们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
登陆部队的换乘,是总攻前不可逆转的最后一步。一旦士兵们登上登陆艇,就再没有回头路。他们将在海军舰炮和“海鹞”战斗机的掩护下,冲向马岛的滩头。
总攻将在24小时内,甚至更短的时间内发起。
“我们的岸防部队能撑多久?”
“没有制空权,没有重炮支援,面对他们的立体打击,也许一天,也许只有几个小时。”
“一旦他们成功建立滩头阵地,后续的坦克和火炮就会源源不断地运上来。到那时,一切都将结束。”
“我们就彻底输了。”
几句简短的交流,将残酷的现实剖析得淋漓尽致。
阿根廷将输掉这场战争,军政府将垮台,而他们,在座的所有人,都将成为国耻的代名词。绝望像病毒一样在空气中蔓延。
空军司令深吸了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他走到那张巨大的海图前,目光越过马岛,投向了英国特混舰队核心区域的那个红色标记。
“我们还有一个机会。”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一个最后的机会。”
所有人的目光,都随着他的手指,聚焦在那个代表着英国舰队灵魂的标记上——“竞技神”号。
加尔铁里总统的办公室里,窗帘紧闭,光线昏暗。
他独自一人坐在巨大的办公桌后,脸色比纸还要苍白。
桌上的咖啡已经冷透,他一口未动。他的手在微微抖动,那是一种即将坠入深渊的、彻底的恐惧。
深渊并非仅仅是战败的耻辱。
作为一名军人,他可以接受失败,但作为一名独裁者,他无法承受失败的后果。
他能清晰地预见到,一旦英军登陆成功的消息传回国内,那些曾为“收复马岛”而涌上街头、高呼他名字的狂热民众,将如何在一夜之间变成愤怒的暴徒。他们会冲进总统府,撕毁他的画像,高喊着“骗子”和“屠夫”,要求他为这场灾难性的失败和所有死去的年轻士兵负责。
他建立在民族主义狂热之上的统治合法性,将在瞬间土崩瓦解,灰飞烟灭。
但他真正恐惧的,是民众的怒火平息之后的事情。
审判!
不是为这场豪赌失败的军事审判,而是为那些在“肮脏战争”中消失的数万个名字的审判。只要他还是总统,只要军政府还在,那些罪行就可以被掩盖,那些失踪者的档案就可以被封存。但一旦他倒台,新上台的政府为了建立自己的合法性,必然会清算旧账。届时,他将不再是高高在上的国家元首,而是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罪犯。
他仿佛已经看到了法庭上,那些被称为“五月广场母亲”的女人们,举着自己失踪子女的照片,用她们那双饱含血泪、燃烧着仇恨的眼睛,无声地控诉着他。他将不得不面对整个国家积压了数年的怨恨和怒火。
他将从民族英雄的候选人,彻底沦为与恶魔无异的历史罪人。
这场战争,本是他用来转移国内矛盾、掩盖罪行、延续权力的救命稻草,如今却变成了加速他毁灭的催化剂,一个将他彻底拖入地狱的沉重磨盘。失败的下场不是下台或流亡,而是身败名裂,并在监狱中度过余生,永远被钉在阿根廷历史的耻辱柱上。
办公室的门被敲响,空军司令和门德斯上校走了进来。
“总统阁下。”
加尔铁里没有抬头,只是摆了摆手,示意他们坐下。
“你们都听说了。”
“是的,总统阁下。”空军司令回答。
“如果他们登陆成功,我们就完了。”加尔铁里说。这不是一个问句,而是一个冰冷的陈述句。
“是的。”
加尔铁里终于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看着面前的二人。
他曾经是这个国家的独裁者,而现在,他只是一个输光了所有筹码的赌徒。他站起身,走到墙边的海图前,手指最终停在了那个红色的标记上。
“竞技神”号。
“我们唯一的希望,就在这里。”他转过身,看着空军司令,“那件来自东方的武器,准备好了吗?”
“是的,总统阁下。”空军司令站起身,语气坚定,“改装已经完成。飞行员也已就位。随时可以执行任务。”
“总统阁下,请三思!”门德斯上校激动地站了起来,脸上写满了焦虑,“这是一次自杀式的攻击!我们对那款导弹一无所知,它的可靠性完全没有经过验证!让科尔蒂索上校去执行这样的任务,是让他去送死!更何况,一旦我们使用来源不明的武器攻击英国航母的事情暴露,我们将面临无法承受的国际政治后果!”
“政治后果?”加尔铁里发出一声干涩的笑,“上校,你看看我们现在的处境,还有比战败更严重的政治后果吗?我们被法国人骗了,被整个西方世界骗了。他们卖给我们武器,却在我们最需要的时候掐断了供应。他们称我们为盟友,却在我们与他们的另一个盟友开战时,毫不犹豫地站在了我们的对立面。”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疯狂的恨意:“现在,有一个我们看不起的国家,给了我们一个机会。一个免费的机会!一个可能让我们翻盘的机会!你却在担心政治后果?”
门德斯被总统的怒火震慑,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
“我们还有别的选择吗,上校?”空军司令冷冷地问,“是命令我们的士兵用步枪去对抗‘海鹞’的炸弹?还是命令我们的军舰冲出港口,去给英国人的核潜艇当靶子?告诉我,我们还有什么选择?!”
门德斯低下了头。他没有答案。
加尔铁里不再看他。他走回办公桌,拿起电话。他的手依然在抖,但他握着听筒的姿势却异常坚定。
电话接通了里奥格兰德海军航空兵基地。
“我是加尔铁里。”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执行‘探戈’计划。”
电话那头一片沉默,只有微弱的电流声。
“目标,‘竞技神’号。”
他停顿了一下,闭上了眼睛。
“愿上帝保佑阿根廷。”
说完,他猛地挂断了电话。整个人像被抽空了所有力气,重重地瘫倒在椅子上。办公室里恢复了死寂。
赌注已经押下,现在,只能等待轮盘停止转动。
里奥格兰德海军航空兵基地,清晨五点。
高原的寒风呼啸着刮过跑道。天边泛起一丝鱼肚白,但夜色依然浓重。
科尔蒂索上校接到了命令。他正在宿舍里,用一块绒布擦拭着一把家传的左轮手枪。听到电话里传来的简短指令,他没有任何反应,只是平静地回答:“收到。”
然后,他挂断电话,将手枪放回枪套,开始穿戴飞行服。每一个动作,都和他过去二十年里执行过无数次任务时一样,精准,沉稳。
他是一名军人,服从命令是他的天职。
机库里灯火通明。
那架唯一的“超级军旗”攻击机静静地停在中央,机翼下挂载着两枚灰白色的导弹。它们的外形与“飞鱼”截然不同,线条更简洁,也更具杀气。
赵明和他的团队成员已经在这里守了一夜。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疲惫,但眼神却异常明亮。
科尔蒂索走了进来,径直走向赵明。
“上校。”
“赵先生。”
“最后的参数需要确认。”赵明的声音听不出任何情绪。
他指了指座舱旁那个其貌不扬的简易火控盒。
他迈步上前,从胸前口袋里取出一张特制的数据卡。这张卡的质感很奇特,比普通的存储介质更重,外壳是某种非金属的暗色复合材料。
在出发前,姜晨总师亲自将这张卡交给他,并用一种严肃的语气告诉他:“这是‘任务钥匙’。一次性使用,不可复制。”
赵明至今也不完全明白这其中的原理。
作为一名顶尖的工程师,他理解数据导入、理解加密算法,但他无法理解姜晨设计的这套系统的底层逻辑。它违背了他所学的常规知识。
按照常理,火控系统应该能与战机雷达实时交互,飞行员应该能根据战场变化随时更新目标数据。
但这套系统不是。
它像一个古老的、设定好程序的机械玩偶。一旦拧紧发条,它就只会按照既定的轨迹走下去,无法回头,无法更改。
姜晨曾解释说:“我们不是在给导弹一个大脑,我们是在给它一段无法磨灭的记忆。在超低空突防时,任何多余的电子信号都是自杀。我们要做的,就是让它在发射前,就已经‘知道’自己要去哪里。”
赵明遵照着姜晨教给他的、如同宗教仪式般精准的流程。他将“任务钥匙”稳稳地插入火控盒侧面的接口,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这个声音仿佛一个开关,启动了某种未知的程序。
火控盒上一个原本闪烁着琥珀色光芒的指示灯,在数据卡插入后,变成了稳定的红色。赵明知道,这是系统正在进行最后的自检和数据校验。
几秒钟后,一连串高度加密的数据流,无声地从数据卡中涌入火控盒的核心存储器。
这里面包含了英国舰队最新的位置、大致航向和平均航速——这是导弹苏醒后,脑海中的第一份,也是唯一一份地图。
当数据流传输完毕,指示灯由红色转为明亮的绿色。
赵明并不知道,这其实意味着“记忆”已经写入成功。
他拔出数据卡,这张“任务钥匙”已经变成了一张废卡。
“参数已经输入。”他说道,“这是物理备份,但现在已经没有用了。系统已经锁定,起飞后无法更改。这意味着你无法中途放弃,也无法临时改变目标。你不需要进行任何复杂操作,不需要理会敌人的电子干扰,只需要按照预定航线飞行,将导弹带到发射窗口。”
他指了指驾驶杆顶端那个被特意漆成醒目红色的按钮。
“抵达发射区域后,按下这个按钮就行。剩下的,交给它自己。”
科尔蒂索接过数据卡,放进飞行服的口袋里。
“导弹的性能,你确定吗?”他看着赵明的眼睛,问出了最后一个问题。
赵明迎着他的目光,没有丝毫躲闪。“上校,我无法向你保证任何事。战场上瞬息万变。”
“但我可以告诉你,这款导弹,是为了击沉航母而设计的。它的飞行高度比‘飞鱼’更低,抗干扰能力更强。它的导引头,一旦锁定目标,就不会被轻易欺骗。”
“相信导弹,它会带你找到目标。”
科尔蒂索沉默了片刻。
他突然向后退了一步,对着赵明,这个来自遥远东方的技术专家,行了一个标准的军礼。
赵明愣了一下,随即也立正站好,郑重地回了一个礼。
没有更多的言语。科尔蒂索转身,走向他的战机。他熟练地爬上舷梯,坐进座舱。地勤人员上前,帮助他扣好安全带,然后合上了座舱盖。
“启动发动机。”
涡轮的轰鸣声响起,从低沉逐渐变为尖锐的咆哮,震动着整个机库。两架作为护航的“幻影iii”战斗机也已经准备就绪。
机库的大门缓缓打开。
门德斯上校站在门口,神情复杂地看着那架即将出征的“超级军旗”。他依然不相信这款武器,但他又无比渴望它能创造奇迹。
“超级军旗”缓缓滑出机库,驶向主跑道。
两架“幻影”战机跟在它的身后。
“‘探戈’一号,请求起飞。”科尔蒂索的声音通过无线电传来,平静得没有一丝波澜。
“‘探戈’一号,允许起飞。祝你好运。”塔台的声音带着一丝哽咽。
科尔蒂索推动节流阀到底。发动机爆发出全部的推力,战机在跑道上加速冲刺。最终,机头昂起,呼啸着离开地面,冲入黎明前最深沉的黑暗。两架“幻影”战机紧随其后,拉起,组成一个三角编队。
地面上,赵明和所有团队成员都走出了机库。他们和门德斯上校,以及基地里所有自发前来的地勤人员一起,仰着头,注视着那三个逐渐变小的光点。
朝阳从海平面升起,金色的光芒刺破云层。三架战机迎着朝阳,飞向东南方。那里,是决定一个国家命运的战场。
飞机最终消失在天际。跑道上,只剩下刺鼻的航空燃油味,和死一般的寂静。
安第斯雄鹰,已经出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