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卫国主任的“无限开火权”,让整个凤凰军工厂乃至全国相关的兄弟单位,都以前所未有的效率运转了起来。
在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里,一架又一架没有任何标识的军用运输机,频繁地降落在昆明机场。
一个个用油布包裹、贴着“特级机密”封条的木箱,被小心翼翼地卸下,然后在武装押运下,连夜送往凤凰军工厂深处。
姜晨提出的“声学共振应力成像法”,也被众人私下里戏称为“土法验尸”。
这个方案,听起来原理简单直白。
然而,只有姜晨和少数核心专家心里清楚,这个“土法”的背后,对实验设备的要求却苛刻到了极致。
他需要的,不是普通的仪器,而是当时龙国在各自领域里,最顶尖、最拿得出手、甚至轻易不动用的压箱底的宝贝。
如果放在平时,在项目规划阶段,姜晨完全有时间和机会,通过“星际军工系统日志”,悄无声息地兑换出一些关键的图纸或核心部件,对这些国产设备进行一次“合理”的升级改造,让它们的性能在不引起怀疑的前提下,提升到一个全新的高度。
但是现在,他没有这个时间。
调查组的最后通牒,催促着他必须在最短的时间内,拿出结果。
他只能选择相信国家的力量,相信这片土地上,那些默默无闻的工厂和研究所里,同样蕴藏着惊人的潜力。
一个强大的国家,不能只依靠一两个天才的灵光一闪。
真正的强大,来自于坚实、雄厚、能将任何天才构想迅速转化为现实的工业基础。
他暗下决心,等“磐石”项目的风波过去之后,必须利用自己手中的资源和权限,好好地为龙国的基础工业,尤其是精密仪器、特种材料和电子元器件这些看似不起眼、却决定着整个科技大厦根基的领域,进行一次彻底的“换血”。
他要让未来的龙国工程师们,在面对尖端挑战时,手中握着的,不再是修修补补的“万国牌”,而是真正属于自己的、世界一流的利器。
于是,一场全国范围内的“寻宝”开始了。
从京城706所,紧急调来了一台当时国内最先进的、用于水下声呐研究的“高精度可控声源发生器”。
这台设备原本是要装船进行下一代潜艇声呐测试的,硬生生被从船坞里拆了下来。
它的核心,能发出频率精确到赫兹的、极其纯净的超声波信号,是这次实验的“发令枪”。
从沪上803所,调来了整整一百二十八个为航天项目配套研制的“压电薄膜传感器”。
每一个传感器都比指甲盖还小,但灵敏度却高得吓人,足以捕捉到蚊子扇动翅膀引起的空气振动。
它们将组成这次实验的“耳朵”,负责聆听玻璃内部最微弱的回响。
从金陵14所,林浩的老单位,更是送来了他们压箱底的宝贝——一套刚刚从国外通过特殊渠道辗转引进、还未来得及开箱的“hp3497a数据采集/控制系统”的核心模块。
这套设备是当时全球最顶尖的仪器制造商惠普公司的杰作,外形是一个沉重的、可以安装在标准机柜里的金属机箱。
它的核心,是一块集成了当时最先进adc(模数转换器)和多路复用器的高速采集模块。
这套系统,其总采样率可以达到惊人的每秒十万次以上,能够在一秒钟内,将一百多个传感器传来的、极其微弱的电压信号,精准地转化为数字洪流。
在1981年的蓝星,它就是连接物理世界与数字世界的、独一无二的“神经中枢”。
设备陆续运抵,但新的难题也随之而来——如何将这些来自不同单位、设计标准各不相同的精密仪器,完美地组装成一个能协同工作的实验平台?
更重要的是,如何为这个平台,创造一个绝对安静的“聆听环境”?
姜晨将实验地点,选在了凤凰军工厂最深处,一个早已废弃的、修建于六十年代的地下人防工事里。
这个洞穴从本质上来说也是凤凰军工厂从龙阳军工厂分出去的原因之一。
这个深埋于山体腹中的巨大洞穴,由厚达数米的钢筋混凝土构成,天然就是一个顶级的隔音室。
在接下来的几天里,整个“磐石计划”团队,都变成了最专业的施工队。
他们首先要解决的,是减震。
姜晨没有采用常规的弹簧或橡胶,因为那些东西本身,在微观层面也会产生无法预测的谐振。
他用了一个最“土”,却也最有效的办法。
工人们在地下工事的中央,用砖块和水泥,重新砌起了一个巨大的、与周围地面完全分离的独立基座。
基座的顶面,被老师傅们用水磨石打磨得比镜面还要光滑。
然后,最关键的一步来了——他们在基座顶面,均匀地涂抹上了一层厚厚的、经过特殊提纯的工业黄油。
最后,一块重达五吨的、经过精密研磨的花岗岩平台,被起重机小心翼翼地、缓缓地,安放在了这层黄油之上。
黄油,这种黏稠的、非牛顿流体,在这里,成了一种近乎完美的、能吸收掉几乎所有频段微小振动的廉价减震材料。
这个充满了时代智慧的“黄油减震台”,让前来视察的王老都看得啧啧称奇,他抚摸着冰冷的花岗岩,感慨道:“我们当年在戈壁滩上,就是用这种土办法,解决了很多洋设备解决不了的问题。小姜,你这脑子,真是不一般。”
“神坛”已经搭好,接下来,就是将“零号玻璃”请上去了
实验开始的那天,整个地下工事的气氛,庄严得像是在进行一次重要的火箭发射任务。
为了避免任何一丝多余的干扰,所有进入核心实验区的人,都必须换上特制的、不会产生静电的连体工作服和软底鞋。
所有的照明,都换成了不会产生电磁辐射的直流灯。
甚至连主控室和实验区之间,都用厚重的铅玻璃进行了隔离。
姜晨、王老,以及几位核心操作员,坐在主控室里。
巨大的铅玻璃窗外,就是那个被他们称为“神坛”的实验平台。
“零号玻璃”被一个特制的、由无弹性材料构成的支架,稳稳地固定在花岗岩平台的中央。
它的两侧,密密麻麻地、呈阵列式地,布置着那一百二十八个高灵敏度传感器,像无数只专注的耳朵,紧紧地贴着它。而在它的正前方,那台来自706所的高精度声源发生器,正无声地对着它,像一杆即将开火的狙击枪。
整个空间里,安静得可怕。
所有人都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的跳动声和血液流淌的声音。
“各单位注意,实验准备开始。”
姜晨拿起对讲机。
“主控室,检查数据采集系统。”
“数据采集系统正常,通道已校准。”
“声源组,检查信号发生器。”
“信号发生器正常,起始频率已设定。”
“环境监测组,报告当前背景噪音。”
“报告,背景噪音已低于万分之一g,符合实验要求。”
一道道指令,一次次确认。
整个流程,严谨得如同手术。
“好。”姜晨深吸一口气,看了一眼身旁的王老。
王老对他点了点头,眼神中充满了期待。
“实验开始。”姜晨下达了最终命令,“启动背景噪音静默采集,时长十分钟。”
这是姜晨那套算法的关键一步,先让“耳朵”们仔细聆听并记住环境本身的声音,以便后续进行精准的剔除。
主控室里,只有国产757大型计算机那几台巨大机柜里,散热风扇发出的、催眠般的嗡嗡声。
屏幕上,一百二十八条数据线,开始显示出极其微弱的、杂乱无章的波动。
那就是这个“绝对安静”的世界里,依然存在的、来自宇宙深处的背景噪音。
十分钟后,静默采集结束。
“背景噪音模型已建立。”操作员报告道。
“很好。”姜晨的目光,变得锐利起来,“启动声源发生器,开始扫频。。”
这个速度,慢到令人发指。
这意味着,要完成从低频到高频的整个扫描过程,需要整整两天两夜。
命令下达,声源发生器开始工作。
它发出的超声波,频率早已超出了人类的听觉范围。
整个实验区,依然是一片死寂。
但在主控室的屏幕上,那一百二十八条数据线,却瞬间“活”了过来。
它们开始剧烈地、但却带着某种奇特韵律地跳动着。
海量的、混杂着目标信号和背景噪音的数据,如同决堤的洪水,通过那块来自14所的高速数据采集卡,源源不断地涌入计算机的内存之中。
时间,在这一刻,仿佛被拉成了粘稠的糖浆。
一天
两天
整整四十八个小时,主控室里的几个人,几乎没有合眼。
他们靠着浓茶和干粮,轮流值守,紧紧地盯着屏幕上那些不断变化的数据流。
他们不像是在进行一场实验,更像是在举行一场漫长而庄严的仪式。
他们在聆听。
聆听一块玻璃的内心深处,那不为人知的、可能来自地狱的秘密回响。
第四十九个小时,扫频结束。
声源发生器停止了工作,屏幕上的数据流,也随之恢复了平静。
“原始数据采集完成。数据完整,无丢失。”
操作员的声音让所有人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感觉全身的骨头都快散架了。
但他们知道,真正的考验,现在才刚刚开始。
“启动‘锁相放大与背景降噪’算法。”姜晨下达了最后的指令,“开始数据处理。”
“是!”
操作员在键盘上,敲下了一行简洁的指令,然后用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按下了那个沉重的、带有清脆机械声的“回车”键。
指令通过穿孔纸带被输入到主机中,经过复杂的编译过程,最终化为机器能够理解的语言。
瞬间,主控室里那台庞大的757型晶体管计算机,仿佛一头沉睡的巨兽被彻底唤醒。
与后世安静的个人电脑不同,这台占据了整个房间、由数十个巨大机柜组成的庞然大物,其“苏醒”的过程充满了震撼人心的工业力量感。
机柜内部,那原本平稳旋转的、如同涡轮般的冷却风扇,转速瞬间提升,发出了比之前高亢得多的、如同喷气式飞机引擎启动般的巨大轰鸣声。
整个主控室的地面,都能感受到轻微的震动。
在主控机柜的操作面板上,一排排代表着不同运算单元状态的、大小不一的指示灯泡,开始疯狂地、毫无规律地闪烁起来,红的、绿的、黄的,交织成一片光的瀑布。
其中,代表硬盘磁头读写的指示灯闪烁得最为急促,仿佛一颗颗紧张的心脏在剧烈跳动。
这台计算机没有后世所谓的“处理器集群”,它的“大脑”,是由成千上万个分立的晶体管、二极管、电阻和电容,通过复杂的电路板焊接而成的庞大逻辑单元。
每一个逻辑门电路的开关,每一次数据的传递,都伴随着实实在在的电流涌动和热量散发。
此刻,这颗由钢铁和硅片构成的“大脑”,正以它所能达到的最快速度——每秒几十万次——对那原始数据,进行着一场艰苦卓绝的远征。
姜晨提供的“锁相放大与背景降噪算法”,对于这台80年代初的计算机来说,其运算量是恐怖的。
它需要反复地进行傅里叶变换,需要进行海量的相关性计算,需要将一百二十八个通道的数据进行交叉比对和迭代优化。
这是一场在数字世界里进行的、同样需要两天两夜的“大海捞针”。
计算机在用它那个时代最强大的算力,试图从一片充满噪声的、混沌的数据海洋中,打捞起那根代表着真相的、比发丝还要纤细的“绣花针”。
主控室里的人,终于可以轮流去休息一下了。
但没有人真正睡得踏实。每个人都像在等待最终审判的囚徒,在煎熬中度过每一分每一秒。
姜晨也没有休息。
他搬了张椅子,就坐在计算机机柜旁,静静地看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凡人无法理解的运算进程。
王老也陪着他。
这位年过六旬的老科学家,仿佛也忘记了疲惫。
他时而与姜晨讨论几句算法的细节,时而又陷入长久的沉思。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
四十八小时后,运算进入了尾声。
所有人都回到了主控室,屏住呼吸,围在了主显示器的周围。
屏幕上,一片漆黑。
突然,一个白色的像素点,在屏幕的左上角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像素点,开始无规律地、随机地,出现在屏幕的各个角落。它们闪烁着,跳动着,像一片混乱的、充满了噪点的星空。
“失败了吗”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失望。
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这张图,和他们预想中,那个被噪音淹没的“雪花图”,没有任何区别。
就连王老的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奇迹没有发生时,姜晨却紧紧地盯着屏幕,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他低声说道,“你们看!”
随着他的话音,屏幕上的噪点,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指令,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朝着某些特定的区域,汇集、连接、成型!
混乱正在退去,秩序,正在从一片混沌的数据海洋中,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浮现出来!
是成功还是失败,在此一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