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八小时的等待,对于主控室里的每一个人来说,都是一场极致的煎熬。
这里没有窗户,分不清白天黑夜。
墙上的挂钟,成了唯一的时间参照。
时针每走一格,都像是在众人的心上,用钝刀子割一下。
没有人离开。
就连钱卫国主任,这位身居高位的领导,也只是让秘书送来了几箱军用压缩饼干和几暖瓶热水。
他搬了张椅子,就坐在机柜不远处,和王老、姜晨一起,默默地守着。
年轻的工程师们,更是把这里当成了家。
他们有的靠在墙角,抱着一本厚厚的技术手册,却半天也翻不了一页;有的则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低声讨论着算法的某个细节,试图通过这种方式来缓解内心的焦虑;更多的人,只是呆呆地坐在地上,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那台不断闪烁着指示灯的主显示器,眼神中充满了疲惫、紧张和一丝不敢放大的期盼。
他们不敢去想失败的后果。
林浩所长还躺在医院里,整个项目的命运,都压在了这次堪称“异想天开”的实验上。
如果连姜晨都失败了,那“磐石计划”,就真的再也没有任何希望了。
姜晨是所有人中最平静的一个。
他大部分时间都坐在控制台前,看着屏幕上不断滚动的、由0和1组成的数据流。
偶尔,他会站起身,走到巨大的机柜旁,用手感受着金属外壳散发出的惊人热量,聆听着内部晶体管高速开关时发出的、细微的“嗡嗡”声。
这声音,是电流在奔涌,是数据在咆哮,是这个时代最前沿科技的心跳。
但在姜晨听来,这心跳声,实在是太慢了,慢得像个垂暮的老人。
他忍不住在心里默默吐槽。
就这么一台运算速度不过几十万次的大家伙,居然要占据一整个房间,需要独立的、功率惊人的供电系统,还需要像伺候祖宗一样给它配备专门的冷却循环风道。
而它处理这点数据,竟然需要整整两天两夜。
这效率,要是放在后世,连一块最廉价的手机芯片都比不上。
随便一个智能手环的处理器,都能把它按在地上反复摩擦。
他甚至能清晰地“看”到,机柜内部,那些由无数个分立元器件和复杂走线构成的电路板上,电子信号正在以一种近乎“龟速”的方式,艰难地爬行着。每一次逻辑判断,都伴随着明显的延迟和巨大的能量损耗。
这,就是1981年计算机工业的真实写照——庞大、笨拙、缓慢,却又承载着整个世界的殷切希望。
他暗自叹了口气。
看来,等“磐-石计划”这边尘埃落定,成功造出第一台光刻机之后,下一个必须攻克的,就是芯片设计和制造本身了。
必须尽快把龙国的芯片产业,从这种“晶体管计算机”时代,一口气推进到“大规模集成电路”时代。
只有让计算机的速度实现指数级的跃升,才能真正带动整个国防和工业体系的现代化。
否则,就算他有再多来自“系统”的先进图纸和算法,也会被这孱弱的硬件基础,死死地拖住后腿。
他收回思绪,重新将目光投向屏幕。
饭要一口一口吃,路要一步一步走。
眼下,还是先解决这块“有毒”的玻璃吧。
他知道,这台凝聚了龙国当时最高计算心血的机器,正在以它全部的力量,去追寻那个他早已知晓的答案。
第四十八个小时,运算进入了尾声。
“运算进程,百分之九十九”操作员的声音,因为长时间的专注和紧张,变得有些沙哑干涩。他每报出一个数字,都像是在敲击着所有人的心脏。
“百分之九十九点五”
“百分之九十九点八”
所有人都下意识地站了起来,慢慢地、不约而同地,向主显示器围了过去。
主控室里,只剩下计算机那如同巨兽喘息般的轰鸣声,和众人压抑的、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
“运算完成!”
随着操作员最后一声报告,计算机的轰鸣声,奇迹般地平息了下来,只剩下冷却风扇平稳的转动声。
硬盘指示灯的疯狂闪烁也停止了。
整个世界,仿佛在这一刻,都安静了下来。
主显示器的屏幕上,滚动的代码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深邃的、令人不安的漆黑。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死死地盯着那片黑暗。
突然,一个白色的像素点,在屏幕的左上角,毫无征兆地亮起。
紧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
越来越多的像素点,开始无规律地、随机地,出现在屏幕的各个角落。
它们闪烁着,跳动着,像一片混乱的、充满了噪点的星空。
“失败了吗”一个年轻的工程师喃喃自语,声音里充满了无法掩饰的失望。他身旁的同伴,无力地垂下了头。
所有人的心,都沉入了谷底。
这张图,和他们预想中,那个被噪音淹没的“雪花图”,没有任何区别。它看起来毫无规律,毫无意义。
就连一直对姜晨抱有信心的王老,眼神也黯淡了下去。
他缓缓地摘下眼镜,疲惫地揉了揉眉心。难道,终究还是异想天开了吗?
钱卫国主任的嘴唇紧紧地抿着,一言不发。
然而,就在所有人都以为奇迹没有发生时,姜晨却紧紧地盯着屏幕,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不对”他低声说道,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到了每个人的耳朵里,“你们看!”
随着他的话音,屏幕上那片混乱的“星空”,仿佛受到了某种无形的、来自更高维度的指令,开始发生了惊人的变化!
那些原本随机分布的、毫无关联的白色噪点,不再是静止的。
它们开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缓缓地、但却坚定地,朝着某些特定的区域,汇集、连接、成型!
这个过程,充满了科学的、令人敬畏的美感。
就像宇宙大爆炸之初,那些混沌的粒子,在引力的作用下,开始凝聚成星云,再由星云,孕育出最初的星辰。
混乱正在退去,秩序,正在从一片混沌的数据海洋中,缓缓地、不可阻挡地,浮现出来!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张大了嘴巴,忘记了呼吸。
他们亲眼见证着,姜晨那套神奇的算法,正在从海量的噪音中,如同最精巧的筛子,将那些代表着真相的、金子般的信号,一颗一颗地,“捞”了出来!
屏幕上,白色的像素点越来越密集,它们互相连接,开始勾勒出一些模糊的、网状的轮廓。
然后,算法进入了最后的三维重构和渲染阶段。
屏幕上的图像,开始从二维的平面,向三维的立体空间延展。
一个虚拟的、半透明的圆柱体,出现在屏幕中央,那就是“零号玻璃”的数字模型。
而那些白色的线条,则在这个透明的圆柱体内,不断地交织、缠绕、延伸
最终,当最后一个像素点也归于其位时,整个图像,彻底稳定了下来。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主控室里,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呆呆地看着屏幕上那张最终成型的、诡异而又“壮观”的图像,感觉自己的大脑都停止了运转。
那是一张由无数个数据点构成的、类似“声呐图”的黑白图像。
在代表着完美、均匀的玻璃材质的、均匀的浅灰色背景中,布满了无数条蛛网般的、深黑色的“声学吸收带”!
这些黑色的线条,有的粗,有的细,它们从玻璃的边缘,一直延伸到核心,互相交织,互相缠绕,构成了一幅复杂到无法用语言形容的、充满了不祥气息的立体网络!
真相大白!
这块玻璃的内部,真的有“内伤”!
而且,这根本不是天然形成的瑕疵!
那均匀而又复杂的网状结构,带着一种明显的人工设计的痕迹,就像一张精心编织的、旨在捕捉光子的、来自地狱的罗网!
“鬼斧神工”
王老颤抖着走到屏幕前,他伸出手,仿佛想去触摸那张冰冷的图像,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他浑浊的眼睛里,充满了震撼、愤怒和一丝看到未知事物时的恐惧。
“不,”他缓缓地摇了摇头,声音沙哑地说道,“这不是鬼斧神工这是魔鬼的杰作”
“成功了我们成功了”
短暂的死寂之后,不知是谁第一个喊了出来。
那是一个年轻的、刚刚加入项目组没多久的技术员,他的声音因为极度的激动而变了调,尖锐而响亮。
然而,预想中的附和与欢呼并没有立刻出现。
恰恰相反,整个主控室,陷入了一种更加诡异的、令人窒息的安静。
所有人都像看傻子一样,转过头,看着那个兀自沉浸在“成功”喜悦中的年轻人。
那眼神里,没有喜悦,没有激动,只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茫然,和一种更深层次的、冰冷刺骨的绝望。
是的,他们成功了。
姜晨那套近乎神迹的算法,成功地从一片混沌中,找到了那个折磨了他们一个多月的“魔鬼”。
这个结果,像一道赦免令,瞬间洗刷了他们这一个多月来背负的、沉重到几乎要将他们压垮的罪责感。
原来,不是我们的错。
不是我们的平台不够精密,不是我们的计算不够准确,不是我们的隔震系统设计有缺陷。
我们没有失败。
我们只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从一开始就不可能战胜的敌人作战。
一股如释重负的感觉,涌上每个人的心头。
他们紧绷了一个多月的神经,在这一刻终于可以放松下来。
许多人甚至感到双腿发软,只想一屁股坐在地上。
他们不用再怀疑自己,不用再为自己的“无能”而彻夜难眠。
但是,然后呢?
那短暂的、几乎只有一秒钟的轻松之后,一种比之前任何一次失败都更加庞大、更加彻底的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每一个人。
问题找到了,又怎么样?
问题就在那块玻璃上!
那块作为整个“磐石计划”唯一基石的、独一无二的、用英雄的生命换回来的“零号玻璃”上!
这意味着什么?
这意味着,他们这一个多月的努力,更换的顶级轴承,重铺的精密基座,搭建的真空室所有的一切,都毫无意义。
这意味着,他们这一次堪称奇迹的“土法验尸”,最终证明的,只是这个项目从根子上,就已经死了。
他们就像一群最顶尖的医生,经过无数次会诊和检查,最终成功地诊断出,病人得的是一种他们根本无法治愈的绝症。
这种“成功”,又有什么值得欢呼的呢?
它带来的,不是希望,而是最终的死刑判决。
那个年轻技术员的欢呼声,在死寂的空气中显得那么刺耳,那么天真。
他很快也意识到了气氛的不对劲,脸上的笑容逐渐凝固,呐喊声卡在了喉咙里,涨红了脸,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
主控室里,没有人说话。
只有一种无声的、巨大的悲哀在蔓延。
一个年长的工程师,缓缓地摘下眼镜,用粗糙的手背,狠狠地擦了一把脸。
另一个负责机械平台的组长,无力地靠在墙上,缓缓地滑坐到地上,将头深深地埋进了双臂之间。
钱卫国主任脸上的表情也凝固了。
他紧握的拳头,缓缓地松开。
作为行政领导,他比任何人都清楚这意味着什么。
基石出了问题,整个大厦,就只能推倒重来。
而国家,还有没有资源和决心,去进行第二次这样规模的豪赌?
他看着屏幕上那张诡异的“地狱图景”,又看了看身旁那个从始至终都异常平静的年轻人,眼神中充满了极致的欣赏、震撼,以及深深的惋惜。
如此天才的构想,如此完美的验证,最终,却得出了一个最让人绝望的结论。
这,或许就是命运的残酷吧。
“噗——”
一声沉闷的、压抑的声响。
众人循声望去,只见被副手推到屏幕前的林浩,身体猛地一震,一口鲜血,从他的口中喷涌而出,染红了他胸前那片雪白的病号服。
他双眼圆睁,死死地盯着屏幕上那张黑色的蛛网图,眼神中充满了无尽的痛苦、愤怒和绝望。
他明白了。
他终于明白了。
自己这一个多月的呕心沥血,自己带领整个团队不眠不休的奋战,都只是在一个精心设计的骗局里,徒劳地打转。
他坚守的信念,他引以为傲的经验,都成了一个天大的笑话。
更让他无法接受的是,石磊,那个年轻的、鲜活的生命,在香港冰冷的海水里用身体挡住子弹换回来的“希望”,从一开始,就是一枚包裹着蜜糖的毒药,是一切灾难的根源。
战友的牺牲,不仅没有换来希望,反而被敌人如此地利用和亵渎!
这种精神上的巨大冲击和情感上的彻底崩溃,瞬间摧毁了他那早已脆弱不堪的身体。
“林浩!”
“快!叫医生!”
会议室里顿时乱成一团。
姜晨第一个冲了过去,扶住了他摇摇欲坠的身体。
林浩的眼睛已经失去了焦距,嘴里还在喃喃地念着什么,最终头一歪,彻底昏了过去。
人们看着被紧急抬走的林浩,又看了看屏幕上那张触目惊心的“地狱图景”,一个比之前任何一次失败都更加沉重、更加令人绝望的问题,浮现在了每一个人的心头。
阴谋揭晓了,问题找到了。
但是,那又怎么样呢?
这块玻璃,这块作为整个“磐石计划”基石的、独一无二的“零号玻璃”,废了。
它从根本上,就是一块无法使用的工业垃圾。
这意味着,他们之前所有的努力,包括这一次堪称奇迹的“土法验尸”,从结果上看,都没有任何意义。
一切,都要从头再来。
而他们,还有从头再来的机会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