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久的、令人窒息的沉默之后,王老第一个打破了僵局。
他缓缓地站起身,走到黑板前,用指节轻轻敲了敲上面“微观应力暗伤”这几个字。
他的目光没有看姜晨,而是仿佛穿透了黑板,在审视着一个来自未知世界的幽灵。
“小姜。”
他开口了。
“你的这个理论很大胆,逻辑上,也确实能解释我们目前遇到的所有困境。但是,它也带来了一个最根本的问题。”
他转过身,面对着会议室里的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道:“这是一个无法被证实的猜想。我们没有设备能看到分子级的应力,我们甚至没有理论工具去描述它。一个无法被证实的理论,无论它听起来多么合理,在科学上,都只能是‘假说’,不能作为我们下一步工作的依据。”
王老的话,像一盆冷水,浇在了众人刚刚被姜晨点燃的一丝希望火苗上。
是的,这才是最致命的。
你说玻璃有“内伤”,可你要怎么证明?
拿不出证据,一切都只是空谈。
调查组不可能批准在一个虚无缥缈的“假说”上,继续投入国家宝贵的资源。
尤其是在当下这个哪儿都要花钱的时候。
步枪,导弹,坦克,还有海军的战舰,以及民生方面
光刻机固然重要,但那绝对不是当下龙国的刚需。
更何况现在的他们因为联邦的缘故和西方关系有所缓和,自主研发不了光刻机,大不了靠进口嘛,又不是不能用。
“王老说得对。”钱卫国主任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姜晨同志,你需要一个方法,一个切实可行的、能拿出证据的方法。否则,调查组的初步结论,不会改变。”
所有人的目光,再一次聚焦在了姜晨身上。
他们知道,这是最后的考验。
如果姜晨拿不出办法,那“磐石计划”的命运,就真的走到了尽头。
姜晨似乎早就料到了这个问题。
他脸上没有任何意外的表情,只是平静地点了点头。
“王老,钱主任,您们说得对。一个无法被证实的理论,就是空想。”他走到黑板前,拿起另一根粉笔,“直接观测分子级的应力,以我们国家目前的工业水平,确实做不到。事实上,据我所知,就算是在鹰酱或者联邦,也做不到。
“但是,”他话锋一转,“我们虽然看不见它,但我们可以尝试去‘听’它。”
“听?”这个字,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
“是的,听。”姜晨转过身,在黑板上画了一个简单的示意图:一个方块代表玻璃,一端是一个波形发射器,另一端是一个接收器阵列。
“我的方案,我称之为——‘声学共振应力成像法’。”
“原理很简单。”姜晨开始解释他那个极具创造性的“土法”验证方案,“我们都知道,任何物体都有其固有的共振频率。当我们用一个外部频率去激励它时,如果频率一致,就会发生共振。我的猜想是,如果玻璃内部真的存在那些不均匀的‘应力集中区’,那么这些区域的物理性质,比如密度和弹性模量,必然与周围的正常区域有极其微小的差异。”
“这种差异,在宏观的力学测试中,完全体现不出来。但是,”姜晨加重了语气,“在特定的高频声波下,它可能会表现出完全不同的声学特性!”
“我的方案就是,我们用一台高精度的超声波发生器,对这块玻璃,施加一个从低到高、连续扫频的、极其微弱的超声波信号。同时,在玻璃的另一侧,我们布置一个由上百个高灵敏度传感器组成的接收阵列,实时接收穿透玻璃后的声波信号。”
“理论上,如果玻璃是完美的、均匀的,那么我们接收到的信号,其衰减应该是线性的、可预测的。但如果,它内部存在那些‘应力暗伤’,那么,当超声波的频率,与某个‘应力区’的固有频率发生耦合时,这个区域就会产生独特的‘共振’或者‘吸收’效应!”
“这种效应,会导致穿过这个区域的声波能量,发生极其微小的、非线性的衰减。最终,反映在我们的接收阵列上,就会形成一个能量上的‘阴影’!”
“我们只需要将上百个传感器接收到的数据进行处理和三维重建,就有可能绘制出一张玻璃内部的、声学意义上的‘ct’图!从而间接地、用数据,证明那些‘暗伤’的存在!”
姜晨说完,整个会议室,陷入了长达一分钟的、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被这个天才般的构想,震惊得说不出话来。
这个方案,太巧妙了!
它完美地绕开了没有先进扫描仪的困境,用一种“四两拨千斤”的方式,试图去窥探那个神秘的微观世界。
它就像一个古代的郎中,在没有x光机的情况下,通过“望、闻、问、切”的手段,去诊断病人身体内部的病灶。
短暂的寂静之后,会议室里爆发出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激烈的辩论。
“这这在理论上,是可行的!”
“这和我们用雷达探测隐形飞机的原理有点像,都是通过寻找非线性的散射信号!”
但质疑声也随之而来,而且更加尖锐。
那是从715所请来的、国内顶尖的声学专家站了起来,他扶了扶眼镜,表情严肃地说道:“姜厂长,您的构想非常精彩,我个人非常佩服。但是,从工程实现的角度看,我认为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他走到黑板前,接过粉笔,在姜晨的示意图旁边,写下了一连串的数字。
“根据您的理论,‘应力区’和正常区域的物理性质差异,可能连百万分之一都不到。这意味着,由它产生的声学信号差异,其能量强度,可能比我们实验室环境的背景噪音,还要低好几个数量级!”
他看着姜晨,语气沉重地说道:“您这个方案,无异于无异于想在雷暴天气里,去听清一公里外,一根针掉落在草地上的声音!我们现有的任何滤波技术,都不可能从如此强大的背景噪音中,把这么微弱的目标信号给提取出来。最终我们得到的,只会是一张毫无意义的、被噪音完全淹没的雪花图。”
是的,这也是最核心的难题。
理论再完美,如果信号无法提取,一切都是空谈。
王老也点了点头,表示赞同:“小周说得对。小姜,你的想法很好,但工程实现难度极大。信号的信噪比问题,是绕不过去的坎。除非除非你能拿出一个全新的、能从强噪声中提取极端微弱信号的算法。但这种算法,据我所知,在世界范围内,都还处于理论探索阶段。”
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在了姜晨身上。
他们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个,也是最无法逾越的障碍。
然而,面对这个看似无解的难题,姜晨的脸上,却露出了一丝自信的微笑。
他知道,他真正的杀手锏,现在才该登场。
“王老,周总工,”姜晨平静地说道,“您们说的没错,常规的滤波算法,确实做不到。但是,如果,我们换一种思路呢?”
他走到黑板前,擦掉了一片地方,然后写下了一个标题:【锁相放大与背景降噪算法】。
“这是我最近在研究数字信号处理时,一点不成熟的想法。”姜晨开始了他精心准备的“伪装”,“传统的降噪思路,是‘堵’。我们试图用各种滤波器,把噪音信号给过滤掉。但噪音是无处不在的,你堵不住。我的思路,是‘捞’。”
“我们换个角度想,我们的目标信号,虽然微弱,但它有一个最重要的特征,是所有背景噪音都不具备的。那就是,它的产生,是受我们‘控制’的。它的频率,和我们发射的超声波频率,是严格‘同步’的,或者说,是‘锁相’的。”
“我的这个算法,核心思想就是,我们不再去管背景噪音有多么强大。我们只利用一个‘锁相放大器’,在接收到的、混乱无比的信号海洋里,去专门‘打捞’那些与我们发射信号频率完全一致的信号分量,并将其进行亿万倍的放大。而其他所有频率的、与我们无关的噪音信号,则会被彻底抑制。”
“同时,算法的第二部分,是背景降噪。我们可以在正式实验前,先进行一次‘静默采集’,也就是不发射任何信号,只记录环境本身的背景噪音。然后,在正式实验时,从接收到的总信号里,减去这个‘背景噪音’的特征模型。双管齐下,就有可能,将那根‘针’的声音,从雷暴中,清晰地‘捞’出来!”
姜晨一边说,一边在黑板上写下了一系列复杂的数学公式和算法流程图。
这些内容,都是他从“星际军工系统日志”中,花费了数百万积分兑换出来的、领先这个时代至少二十年的信号处理技术。
但此刻,被他用一种层层递进、逻辑严密的方式,“推导”了出来。
整个会议室,再次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
这一次,不再是震惊,而是近乎呆滞。
在场的,都是国内各个领域的顶尖专家。
他们或许不懂材料,或许不懂光学,但他们无一例外的都看得懂数学。
因为那是各类工程学科的基础。
他们看着黑板上那套完美的、自洽的、闪耀着天才火花的算法模型,感觉自己的大脑都有些不够用了。
那位之前提出质疑的声学专家周总工,此刻正呆呆地站在黑板前,嘴巴微张,眼神呆滞。
他努力消化着姜晨的思路,然后用颤抖的手,指着其中一个公式,喃喃自语:“原来原来可以这样把傅里叶变换和相关性函数结合起来天啊,这这简直是艺术”
最后的赌注,已经压上。
姜晨的算法,逻辑上无懈可击,理论上完美无瑕。
它像一把锋利的钥匙,打开了所有人思维的枷锁,也让所有反对的声音,都变得苍白无力。
一直沉默的钱卫国主任,此刻也站了起来。
他走到黑板前,仔细地看着那套算法,虽然他连那些数学公式都看不懂,但他能看懂在场所有专家的表情。
那是发自内心的、无法掩饰的震撼与折服。
他转过头,看向了王老。
王老缓缓地站起身,他走到姜晨面前,没有说话,只是深深地、仔细地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他那张一向严肃的脸上,才终于露出了一丝发自内心的、复杂的笑容。
那笑容里,有欣赏,有感慨,也有一丝作为前辈的欣慰。
“好好啊”王老连说了两个好字,他用力地拍了拍姜晨的肩膀,“长江后浪推前浪,我今天,算是亲眼见到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钱卫国,语气变得前所未有的坚定。
“钱主任,我收回我之前所有的疑虑。”
“让他试!”
王老的声音,在安静的会议室里,掷地有声。
“我们必须让他试!如果这个算法是真的,如果这个方案真的能成功,那我们得到的,将不仅仅是一个问题的答案!”
他指着黑板上那套算法,激动地说道:“这个算法本身的价值,可能就不亚于一台光刻机!它可以用在雷达上,用在声呐上,用在所有需要从强噪声中提取微弱信号的领域!这是能为我们整个国防科技,捅开一层窗户纸的东西!”
钱卫国看着情绪激动的王老,又看了看眼神平静的姜晨,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决断。
他重重地点了点头。
“我同意。调查组全力支持这次实验。”他看向姜晨,“需要什么,你直接列单子。人、财、物,一路绿灯。全军、全国的资源,随你调动!”
一场决定“磐石计划”命运的豪赌,终于拉开了序幕。
实验设备开始紧急搭建。
一份份盖着“国防科工委联合调查组”印章的加急电报,从凤凰厂发出,飞向全国各地的兄弟单位。
一场与时间的赛跑,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