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时分,宁煜正在林中空地上练习搏浪手。
绿竹翁就坐在一边,抱着一堆竹片拼来接去。
他是个爱惜宝剑之人,见不得那太室龙眠宝剑成日里只叫破布一裹,于是要给它做个竹胎剑鞘。
绿竹翁手上动作不止,还时不时抬头看看宁煜的动作,出言指点两句。
突然有一下,他打眼一看,出声笑问:“这一招你觉得如何?”
“这一招?”宁煜说着,将手上刚过的动作又打了一遍。
只见他右脚前踏,左臂甩在身后,重心也微向左晃,似乎正绷紧蓄力,准备抡出一拳。
可便在这时,却是右手并掌如刀,绕下身前这么一撩。
这一下如蜻蜓点水,撩过便罢,跟着拧腿闭胯,似乎向后脱身,却又猛一回头,右手再度掏了个回马撩。
宁煜打了两遍,突然笑出声来:
“虽然这‘浪里回波’本是虚实之间的奇招,可在我手中怎么如此下作?
哪家武功这般用撩阴掌的,叫人看见,还不给唾沫星子淹死?”
绿竹翁笑道:“黄伯流如今也是台面上的奢遮人物,他可不会教你这种招式。”
宁煜想了一想,又起手打了一遍,过后说道:“黄帮主天生魁悟,手长脚长;而我如今年岁未壮,个头还小。
所以,我若照黄帮主的架子来打他这一撩,原本应当是要奔人心口膻中去的,在我手上,便要低上不少。”
“恩——”绿竹翁老怀大慰,正要出言指点,却见宁煜又动作起来。
调整并不很大,不过是脊背稍微直了三分,手肘略略高了两寸,感觉便完全不同。
发力更加顺畅自如,真似个浪里青蛟,威风凛凛。
可他耍了两趟,又突然坠肘勾手,撩到了下面儿去,哈哈大笑。
“下三路便下三路,能打死人的才是好拳法!
我先一掌撩胸,再一掌撩阴,亦或者颠倒过来,岂不也应在虚实之间?”
绿竹翁也不禁开怀起来。好小子,真是该入我神教呐!
这等一点就通、举一反三,还脑筋活泛没有半点教条的学生,实在是让当老师的心情舒畅。
练罢武功,宁煜抬头看了看天色,问道:“竹师兄,我可以出去走走吗?”
绿竹翁笑道:“你自由之身,何处去不得?只是隐好身份,这儿毕竟是河南地界。”
“小弟自然省得。”
宁煜应了后,回转屋里换了身衣裳,便打了招呼漫步而去。
绿竹翁想了一想,还是收了手中的一摊子,闪身跟了出去。
金刀王家在洛阳手面宽阔,黑白通吃,府邸也在极金贵的地段儿占下好大一片。
今日是大年初一,主人一家上下齐齐去白马寺上了新年的头炷香,此时才回到府中。
“小姐,老爷子那儿催了,今夜全家都要去大花厅吃团圆饭呢。”
“知道了,就来。”
王虞霜对着镜子看了看脖颈上细细的一道伤疤。
末了将一只手帕叠成束条,轻轻系在项间,这才起身欲行。
刚走过正厅桌椅边,突然听见身后“笃笃”两声,象是有人用指节敲在桌面上。
她颈后一凉便要转身,却又听见一声再熟悉不过的轻唤——
“别回头。”
回转的臻首蓦地顿住,轻轻挪了回去。
王虞霜轻呼了口气,上前两步冲外面喊道:
“小桃!我在白马寺挂花了裙子,要换一身。
我自己来就行,你先去花厅替我回禀,说我稍晚便至。”
等外面女使应了,她合上房门,就这么轻退了几步,背向里在桌前坐了下来。
“你还好吗?既然来了,如何不让我见你?”
一只手按上少女的左肩,她忙伸手去握住,这便几乎要落下泪来。
“太好了,你没事!我听说,沉师兄狠狠打了你一掌,用的是本门大嵩阳神掌。”
“我没事,虞霜。”宁煜笑道:
“我弄死了积翠阁两个人,挨上一掌,怎么都不算亏的。
还好是积翠阁的人手,并不长于搏杀。若是天王殿或仙鹤坪恰好有充裕人手在我定是要交代了的。”
“不敢让你见我,怕你冰雪聪明,一眼瞧出我的处境。知道了,便不安全。”
王虞霜攥着他的手嘻嘻一笑:“你这么说了,我便猜你一直就在洛阳。”
宁煜正苦笑间,王虞霜又担忧地问:“你如何进来的?可曾叫人发现?”
宁煜答道:“那却不曾,就是你们家太大了些,找过来颇费了些功夫。”
王虞霜拍了拍胸脯:“那就好,我们府上可还有两个积翠阁的弟子呢?”
“哦?”
她解释道:“有一个吃你偷袭,背上叫砍了一剑的,伤势过重,暂时回不得嵩山了。”
“原来如此。”宁煜并不在意:“无妨的,不与他们撞上便是。”
王虞霜奇道:“我家护院警哨各有好几班呢,你是怎么潜进来的?”
宁煜颇为得瑟:“既然逃出了嵩山,自然不必再藏拙。”
“也是。”王虞霜转念一想:“若不是很有一套,怎么能杀败沉师兄一行?
你可不晓得,沉知涯醒来过后有多么懊丧呢!”
二人稍叙情怀,宁煜抚着少女项上的疤痕,终于道清来意:
“虞霜,我此来是有话与你说。”
“什么话,这般郑重?”少女问。
“——我入了日月神教。”
屋中陡然一静,少女连呼吸都停滞,半晌才吐出口气,艰难道:
“是了你既然反出嵩山派,自然只能投身魔教可可”
“可你跟我不一样,虞霜。”
宁煜沉声道:“我了无牵挂。可你还有妹妹、有爷爷,有洛阳这么大一座金刀王家。
河南是少林和嵩山的地盘,在这勾结魔教是什么下场,你应该清楚。
我不愿连累你,从今往后,我我不会再来了。”
宁煜说着,便要将手抬起,却仍被少女紧紧攥着。
他叹道:“你这是何苦,图我不知何年何月能掀翻嵩山派吗?”
“掀翻嵩山派?”王虞霜抬指抹过眼角:“我哪敢那么想!怎么可能呢?”
她顿了一顿,才接着说道:“起先稀罕你,自然是因你生得好看,又是本门真传。
可后来后来我只是觉着,我恐怕从今以后,都再也遇不上这样品貌风度的人儿了
掀翻嵩山派,自然是天方夜谭。但我们或许可以可以隐居起来?
你现在不就藏住了吗,嵩山派也找不到你!
只是得再等等,爷爷年事高了,我总要再尽尽孝道”
宁煜笑问:“给爷爷尽孝,难道给爹爹就不尽了吗?除了爹爹,还有叔叔婶婶、堂妹堂兄,难道都不要了?”
“哎呀!”王虞霜在他手背上掐了一下。“总之总之就是说你先别忙着消失,或许会有什么转机呢!”
宁煜却不应声,摇了摇头,终于笑着叹了口气。
“煜郎?”
王虞霜不见他动静,正要相问,忽然一双臂膀穿了下来,拢住了她的肩膀。
“虞霜——”宁煜在少女耳边轻叹:“能遇上你,实在是我在这个世界,最大的幸运。”
如今世道,岂有这般露骨的情话?少女的耳垂咻得一下变得通红,发起烫来。
“你你你你又说些什么”
“虞霜姐姐,你大我多少岁来着?”
宁煜又一发问,可把少女刚提起的羞怯当场驱散,甚至着起恼来。
“胡乱叫什么姐姐?!你今年十五?我也就就虚长不过不到两岁罢了!”
“十年?”
“恩,我不消失,你藏好关于我的事。
十年之内,我掀翻了嵩山派,风风光光地来洛阳娶你!”
少女伸手环住搁在自己肩头的脑袋,闭目笑道:
“好——我答应你。
十年,你一定要来!”
天色将暗,竹林中已先点上了灯。
“十年掀翻了嵩山派?
如此,他倒真是个有情有义的。”
绿竹翁立在窗下,眼中含笑:“少年情怀,真是令人感动。
此子既然如此知恩念情,我们便不担心再教出一个东方不败了罢!”
“师父——!竹师兄——!”
绿竹翁扭头望去,宁煜正大踏步地穿过竹林,比出门时还多披了一件天青色的大氅。
“哟,你这是上哪进货去了?”
“快来快来!”宁煜走得近了,将手上提的红灯分给绿竹翁两个。
“好歹是过年,咱们也挂几个红灯笼呗!”
“哈哈,好!”
大红灯笼在山风中轻轻摇曳,洒下忽闪忽闪的红光,铺在廊下的雪上。
沉知涯踏着这红雪一路而来,迈过门坎抬眼一扫,只觉得这积翠阁里灯火明亮,却比外头雪地里还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