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平四年的深冬,凛冽异常。鄄城仿佛被冻结在时间的琥珀里,每一口呼吸都带着刺骨的寒意,每一寸土地都承受着来自北方无形巨压的凝滞。袁绍那封裹挟着“关怀”与胁迫的帛书,如同一块巨大的寒冰,沉甸甸地压在曹操集团每一个内核成员的心头
州牧府对袁绍的回复,由荀彧字斟句酌地发出。字里行间,极尽谦卑恭顺,将兖州新定后的千头万绪、百废待兴描绘得淋漓尽致,尤其突出“家小迁徙,路途迢迢,非仓促可办”的现实困难,言辞恳切,情由动人,力求将这份充满羞辱的“建议”无限期拖延下去。这封文书如同在刀尖上跳舞,既要婉拒,又不能激怒,耗费了荀彧巨大的心力。文书发出后,河北方面暂时陷入了沉默,但这沉默比喧嚣更令人不安,仿佛暴风雪前的死寂,预示着更猛烈的风暴可能随时降临。
然而,这巨大的外部压力,也如同一个奇特的溶炉,重塑着鄄城内部的人际关系和权力生态。曹操几乎将全部精力都投入到整军经武、安抚流亡、清算内部隐患以及时刻警剔北方动向之中。程昱化身为冰冷的利刃,以铁腕手段剔除着兖州肌体上任何可能腐化或叛乱的细胞。在这种氛围下,林薇和她的伤兵营,这个曾经一度颇为敏感的存在,其重要性排序悄然发生了变化。
郭嘉成为了伤兵营的常客。他倚仗着曹操的默许乃至鼓励,频繁前来“请教”那些被救治的吕布军俘虏。他问询的方式看似随意,如同闲谈,却总能从伤兵们零碎、甚至矛盾的叙述中,拼凑出吕布军的内部派系、将领脾性、补给路线乃至士气的细微变化。他对林薇那套分类救治、强调清创消毒的体系也表现出浓厚的兴趣,时常在一旁观察,那双洞悉人心的眸子里闪铄着思索的光芒。
“林先生此法,看似繁琐,实则大善。”一次,他看着林薇指导学徒为一名俘虏清洗深可见骨的创口,忽然开口道,“若能推广于军中,伤愈者众,归队者必感念主公恩德,士气可振。比起单纯的杀戮立威,此乃更长久的驭兵之道。”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玩味的笑,“当然,前提是,得有先生这般妙手,以及……不畏人言的魄力。”
林薇对他的赞誉不置可否,只是专注于手上的工作。但她能感觉到,郭嘉的到来,无形中为她竖起了一道屏障。连带着,荀彧也因为欣赏她的医术与那份乱世中难得的坚持,时常会在政务之馀过来看看,与她交流一些关于民生防疫、药材筹措的看法。荀彧的温润与郭嘉的犀利形成了奇妙的互补,他们的态度,如同风向标,悄然改变着曹营中下层官吏和将领对林薇的看法。
药材供应变得前所未有的顺畅,甚至偶有盈馀,可以让林薇酌情接济一些特别贫困的伤兵家庭。夏侯敦有次巡视城防路过伤兵营,只是远远驻足了片刻,对身旁的亲卫感叹了一句:“此女行事虽异,然活我士卒亦是事实。非常之时,不必拘泥常理。”这话很快在武将里传开,算是为林薇的“特立独行”做了最后的背书。
在这种相对宽松甚至可称“友善”的氛围中,林薇度过了平静,充实的一段时光。伤兵营的救治工作逐渐接近尾声,重伤者或愈或亡,轻伤者大多归队,营地里不再充斥着震耳的呻吟,多了些康复训练的声响和劫后馀生的交谈。她甚至开始系统地整理在鄄城积累的病例和经验,准备补充到她的医稿之中。
冬雪渐渐消融,泥土的气息混合着残冰的凉意,预示着兴平元年春天的临近。然而,这份来之不易的平静,却被一个突如其来的噩耗打破了。
这日午后,阳光难得有了几分暖意,林薇正在院中晾晒最后一批需干燥的药材,荀彧步履匆匆地赶来,脸色是从未有过的凝重与悲伤,甚至带着一丝慌乱。
“文若先生?”林薇放下手中的药篓,心中升起不祥的预感。
荀彧屏退了左右,引林薇至僻静处,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难以抑制的颤斗:“林先生,刚接到颍川襄城急报……是关乎志才的。”
林薇心猛地一紧。“戏先生病情有变?”
荀彧痛苦地闭上眼,摇了摇头,又沉重地点了点头:“刚刚收到的消息……志才他……他不知从何处听闻了袁绍胁迫主公之事,忧愤交加,竟不顾病体孱弱,执意要立刻动身前来鄄城!吴管家与襄城郡守,还有先生留下的学徒,百般苦劝,甚至以死相逼,都拦他不住!他……他四日前已强行命人备车,启程北上了!”
“北上?!”林薇倒吸一口凉气,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脊椎直冲头顶。戏志才的身体,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在谯郡时就需要绝对静养、靠名贵药材和她的金针度穴才勉强吊住的一线生机!长途跋涉,车马劳顿,加之初春天气变幻无常,风寒侵体,更兼心绪剧烈波动……这哪里是北上,这分明是赴死!
“他……他怎能如此……”林薇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悸,“他的身体,根本经不起任何折腾!此来鄄城,山高路远,他这是……这是不要命了吗?!”
荀彧长叹一声,眼圈已然泛红,这位向来以沉稳着称的王佐之才,此刻真情流露,声音哽咽:“志才性情,外示旷达,内里却极重情义,尤对主公知遇之恩,刻骨铭心。他定是自觉病体难愈,无法在主公危难之时效力于帐前,心中煎熬,故而……宁可拼却这残躯,也要赶来……或许,他只是想见主公最后一面,说上几句话,尽一份心力,求一个心安……”
最后一面……林薇的心如同坠入冰窖。她想起离开襄城时,戏志才那看似超脱,实则深藏着不甘与牵挂的眼神。
“此事……”荀彧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情绪,压低声音道,“主公尚且不知。如今鄄城内外,局势微妙,袁绍虎视眈眈,内部清查未竟全功,主公日夜操劳,心力交瘁。彧……彧实不忍在此刻以此事扰他心神,徒增其悲恸与牵挂。”他看向林薇,目光中带着恳求与信任,“林先生,你医术通神,且与志才相熟。彧想恳请你,即刻轻车简从,先行出发,沿官道南下迎接志才车队。若能中途相遇,或可凭借先生妙手,稳住他的病情,至少……让他能少受些苦楚,平安抵达鄄城。一切所需人手、车马、通关文书,彧立刻安排妥当!”
林薇没有任何尤豫。这不仅是因为医者的天职,更是出于对戏志才那份知其不可为而为之的悲壮情怀的敬重。“我明白。我这就去准备,立刻出发!”
陈到得知情况,也知事态紧急,立刻挑选了四名最精干的护卫,备好快马和一辆轻便却稳固的马车,载上林薇和她的药箱,在荀彧的安排下,悄无声息地驶出了鄄城南门,融入了初春尚显荒凉的官道。
车轮滚滚,碾过残雪消融后泥泞的道路。林薇的心也随着颠簸的车身起伏不定。她不断在心中祈祷,希望能早点遇到戏志才的车队,希望能凭借自己的医术,再次创造奇迹。
然而,奇迹并未轻易降临。向南疾行了两日,在一条靠近济水支流的官道旁,他们终于遇到了那支风尘仆仆、气氛压抑的车队。仅仅数辆马车,护卫寥寥,与戏志才曾经作为曹操重要谋士的身份极不相称,更显出一种英雄末路的凄凉。
吴管家早已是形销骨立,见到林薇如同见了救星,未语泪先流:“林先生!您可来了!先生他……他自出发后便一路咳血,近两日更是昏沉的时候多,清醒的时候少,喂下去的参汤,十成能咽下一成已是万幸……老奴,老奴实在是……”
林薇不及多言,径直冲向中间那辆最大的马车。掀开车帘,一股混合着血腥、药味和死亡腐朽气息的恶臭扑面而来。车厢内,戏志才蜷缩在厚厚的锦被中,面色是一种令人心悸的灰败,双颊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阴虚阳浮之象)。他双眼紧闭,呼吸急促而浅弱,每一次吸气都带着拉风箱般的痰鸣,嘴角残留着暗红色的血渍,整个人比在谯郡时又消瘦了一圈,仿佛只剩下一把枯骨。
林薇的心沉了下去。她上前诊脉,指尖下的脉搏细、数、无力,且节律紊乱,如同即将绷断的琴弦,正是中医所说的“雀啄脉”、“屋漏脉”,乃真脏脉现,五脏精气衰竭之死兆!
她立刻取出银针,试图刺激其气海、关元、足三里等固本培元的大穴,又用特殊手法点刺其肺经、心包经的穴位,希望能化痰开窍,强心复脉。她的动作依旧稳定迅捷,将毕生所学催发到极致。然而,银针落下,戏志才的身体只是微微抽搐,那衰败的脉象并未有任何起色,反而象是被这最后的刺激加速了崩溃,变得更加飘忽欲绝。
“先生……先生……”吴管家在一旁泣不成声。
似乎是感应到了熟悉的气息,或者是被行针的刺激唤醒,戏志才的眼皮剧烈颤斗着,艰难地睁开了一条缝隙。眼神浑浊,涣散无光,仿佛蒙着一层厚厚的阴翳。他看到了林薇,嘴唇翕动了几下,发出微弱如蚊蚋的声音:“是……林先生……你……来了……”
“戏先生,是我。”林薇握住他冰凉枯瘦的手,声音尽量保持平稳,“您感觉怎么样?别担心,我们慢慢调理。”
戏志才艰难地摇了摇头,露出一丝苦涩至极的笑容,断断续续地说:“不……不必宽慰我了……我……我自己的身子……自己知道……能在死前……见到故人……已是……幸事……”他喘息了几下,积攒着微弱的气力,问道:“鄄城……我……略……略有听闻……主公……他们……可还安好?袁绍……袁绍那边……”
看着他弥留之际仍念念不忘鄄城局势,林薇心中酸楚难言。她斟酌着词语,尽量用平实的语言,将鄄城保卫战的惨烈与最终的坚守,巨野之战曹操亲临前线、将士用命的惊险与胜利,以及袁绍来信胁迫、曹操与程昱、荀彧、郭嘉等人如何应对、最终决定暂不屈服的过程,简略却清淅地告诉了戏志才。她特别提到了郭嘉在其中的冷静分析与独特见解。
听到郭嘉的名字,戏志才涣散的眼神似乎凝聚起最后一点微光,他喃喃道:“奉孝……奉孝之才……胜我多矣……有他在主公身边……我……我可以放心了……”他的语气中,没有嫉妒,只有深深的欣慰与释然,仿佛看到了可以接替自己、甚至超越自己辅佐主公的人选,了却了一桩最大的心事。
林薇一路随行照料,每日强行以金针度气,配合药性最温和却精准的方剂,希望能延缓他生命之火的熄灭。但戏志才的身体如同一个千疮百孔的破囊,再精妙的医术也难以挽回注定流逝的生机。他的状况时好时坏,好的时候能清醒片刻,问几句鄄城近况,坏的时候便是长时间的昏睡与痛苦的咳喘。
车队在泥泞和希望与绝望的交织中,缓慢地向北行进。距离鄄城只剩最后一日路程时,戏志才再次陷入深度昏迷,呼吸微弱得几乎断绝,面色呈现出死灰般的色泽。
林薇知道,不能再等了。她果断地对陈到下令:“陈大哥,你立刻骑快马,全速赶回鄄城!面见曹公,直言戏先生病危,就在城南三十里外!请曹公……速来!”
陈到深知事关重大,抱拳领命,翻身上马,绝尘而去。
鄄城,州牧府。曹操正在与荀彧、郭嘉、夏侯敦等人商议军务,陈到不顾侍卫阻拦,浑身尘土、气喘吁吁地闯入议事厅,扑通一声跪倒在地:“曹公!戏志才先生病危!林先生命某急报,先生车驾已在城南三十里外,请主公速往!”
曹操手中的文书啪嗒一声掉在地上,他猛地站起身,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厉声喝道:“你说什么?!志才来了?!何时来的?!为何无人报我?!”他的目光如利剑般射向荀彧。
荀彧早已脸色惨白,扑通跪下:“主公息怒!是彧……彧隐瞒未报!彧收到消息时,志才已执意北上,彧恐扰主公心神,影响大局,故先请林先生前往接应,本想待志才安稳抵达再……彧有罪!请主公责罚!”
曹操看着跪在地上的荀彧,看着他因连日操劳而清减的面容和此刻真切的悲痛与徨恐,那冲天的怒火瞬间化为了复杂的酸楚。他何尝不知荀彧的苦心?
“文若……你……唉!”曹操重重一跺脚,不再多言,嘶声吼道:“备马!快!元让,点齐亲卫!文若,奉孝,随我同去!”
片刻之后,州牧府中冲出一队精锐骑兵,簇拥着曹操、荀彧、郭嘉、夏侯敦,如同离弦之箭,冲出南门,卷起一路烟尘,向着官道南方狂奔而去。马蹄声碎,敲碎了初春午后的宁静。
三十里路,在疾驰的马蹄下飞快缩短。远远地,已经能看到那支停在路边的、孤零零的车队。曹操不等马匹完全停稳,便翻身下马,几步冲到马车前,猛地掀开了车帘。
浓烈的死亡气息让他呼吸一窒。他看到林薇正跪坐在车内,手指还搭在戏志才的腕脉上,脸色沉重而悲伤。而戏志才,那个曾经与他纵论天下、笑谈风月的挚友,此刻如同一段枯木般躺在那里,面色灰败,气若游丝。
“志才!志才!”曹操扑到榻前,抓住那只冰冷的手,声音颤斗着,带着难以置信的恐慌,“操来了!你看看我!操来了!”
似乎是这熟悉的声音,这最后的牵挂,唤起了戏志才体内残存的最后一丝生命力。他的眼皮再次艰难地颤动,缓缓睁开。那眼神依旧浑浊,却仿佛回光返照般,凝聚起一点微弱却清淅的光芒,定定地落在了曹操脸上。
“主……公……”他吐出两个模糊的音节,干裂的嘴唇努力想扯出一个笑容,却只形成了一道痛苦的褶皱,“您……终于……来了……”
“我来了!志才,我来了!”曹操紧紧握着他的手,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渡给他,“你怎么这么傻!为何要赶来!为何不听林先生的话好好静养!”
戏志才微微摇头,喘息着,断断续续,却异常清淅地说道:“袁绍……势大……然其……外宽内忌……好谋无断……不可……依附……兖州……乃根基……绝不能……失……主公……要……保重……”他用尽力气,将这句警示,传达了出来。
“我知道!我知道!仲德、文若、奉孝他们都劝住了我!你放心,操绝不会向袁本初低头!兖州是我们的根基,谁也夺不走!”曹操泪如雨下,连连保证。
戏志才的目光又缓缓转向跪在车外的荀彧和站在车旁、神色凝重的郭嘉。“文若……奉孝……往后……主公……就……托付给你们了……”他的目光在郭嘉身上停留片刻,带着最后的期许与认可。
荀彧已是泣不成声,只能重重叩首。郭嘉敛去了平日的慵懒,肃然躬身,沉声道:“志才兄放心,嘉必竭尽全力,辅佐明公。”
交代完最重要的事,戏志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眼神变得有些涣散,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向往。他望向车窗外远处隐约可见的、沐浴在初春微光下的山峦轮廓,喃喃道:“主公……志才……好久……没陪您……登高……望远了吧……这兖州山河……不知……如今……是何光景……”
曹操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心如刀绞,却强忍着悲痛,柔声道:“好!好!志才,我们去看!我们这就去看!”他小心翼翼地和夏侯敦一起,将戏志才连人带褥抱出马车,安置在一副临时用树枝和绳索制成的简易肩舆上。荀彧、郭嘉、林薇默默跟在后面。
一行人沿着一条小径,缓缓登上了附近一座不高却视野开阔的山坡。坡顶有块平坦的巨石,夏侯敦指挥亲卫清理干净,将肩舆轻轻放下。
站在坡顶,放眼望去。残雪点缀着苍茫的大地,冰封的河流开始松动,露出涓涓细流,远山如黛,田野荒芜中却又隐隐透出挣扎求生的绿意。这片饱经战火摧残的土地,在初春的阳光下,呈现出一种悲壮而苍凉的美。
戏志才靠在肩舆上,贪婪地看着这片他为之呕心沥血、最终亦为之付出生命的地域,灰败的脸上竟泛起一丝异样的红晕,眼神明亮了许多。他转过头,看向站在身旁、紧紧握着他手的曹操,声音微弱却带着一丝恳求与期待:“主公……志才……还记得当年……您即兴赋诗……慷慨激昂……令人神往……好久……没听您……吟诗了……能否……为这山河……为志才……再吟一首……”
曹操的泪水再次涌出。他看着挚友期盼的眼神,看着这片承载着他雄心与梦想,也浸透着鲜血与泪水的山河,胸中百感交集,豪情、悲怆、不甘、决绝……种种情绪汹涌澎湃。他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空气,昂起头,望着苍茫天地,沉浑悲怆的嗓音缓缓响起,打破了山野的寂静:
“鸿雁出塞北,乃在无人乡——
举翅万里馀,行止自成行——
冬节食南稻,春日复北翔——
田中有转蓬,随风远飘扬——
长与故根绝,万岁不相当——
奈何此征夫,安得驱四方——
戎马不解鞍,铠甲不离傍——
冉冉老将至,何时返故乡——”
戏志才静静地听着,嘴角噙着一丝满足而平和的微笑,眼神追随着曹操吟诵的节奏,仿佛看到了那塞北的鸿雁,那飘零的转蓬,那永不卸甲的征夫……
他靠在肩舆上,头颅微微偏向一侧,脸上带着那抹凝固的、满足的微笑,仿佛只是沉浸在那悲壮的诗意中安然睡去。握着曹操的手,彻底松开了力道,软软地垂落。
天地间,仿佛只剩下风声,和那尚未完全散去的、悲凉的诗句馀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