巨野大捷的尘埃尚未完全落定,鄄城内外百废待兴。曹操虽凭借雷霆手段与麾下文武的同心戮力,暂时稳住了兖州这艘在风浪中剧烈颠簸的破船,但陀手本人深知,水面之下,仍是暗礁密布。
这日午后,一封来自河北、以火漆密封、由袁绍心腹谋士逢纪亲自送来的帛书,被呈送至州牧府曹操的案头。书房内,炭火无声地燃烧着,映照着曹操晦暗不明的脸色。他缓缓展开那卷做工考究的帛书,目光逐字扫过,嘴角那丝惯有的、似笑非笑的弧度渐渐抿成一条冷硬的直线。
帛书开篇是惯例的客套与对“孟德贤弟”巨野取胜的“恭贺”,然而字里行间透出的,却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与毫不掩饰的野心。袁绍在信中,先是以“盟友”兼“兄长”的口吻,详述了北方幽州战事的“顺利”推进,暗示公孙瓒败亡在即,他即将集成河北四州,成就“不世之业”。随即,笔锋一转,提及兖州新遭吕布、张邈之乱,民生凋敝,根基动摇,字字句句,仿佛都在戳着曹操眼下最痛的伤疤。
最关键的部分在最后。袁绍以极其“恳切”的语调提出,值此“贤弟”处境艰难之际,他作为兄长,理应伸出援手。为表诚意,也为了“更好地协调双方,共图大业”,他“建议”曹操将家眷(特意点明了包括丁夫人、曹昂及诸子)迁至邺城安置。美其名曰“保家眷于万全之地,使孟德无后顾之忧,可专心勘乱”,实则行的是扣押人质、迫其俯首之事。信中虽未明言“投靠”二字,但那不容置疑的“建议”背后,是赤裸裸的政治胁迫与实力碾压。
“啪!”
曹操将帛书重重拍在案上,声响不大,却在寂静的书房内显得格外惊心。他没有立刻发作,只是背着手,踱到窗前,望着庭院中积雪未融的枯枝,久久不语。宽阔的肩背依旧挺直,但那紧绷的线条,却泄露了他内心翻涌的怒潮与屈辱。
他曹操,曹孟德,岂是甘居人下、仰人鼻息之辈?!当年洛阳初平,董卓势大,他亦敢孤身刺董,发檄讨贼。如今历经千辛万苦,好不容易在兖州打下这点基业,虽经波折,岂能因一时困境,便将身家性命、未来前程,尽数交到袁本初手中,去做那寄人篱下的附庸?
然而,现实的冰冷,如同窗外的寒气,丝丝缕缕地渗入骨髓。兖州初定,内部暗流涌动,吕布虽败未灭,蛰伏于徐州边境,随时可能卷土重来。粮草匮乏,军士疲惫,库府空空如也。而北方的袁绍,正如帛书所言,即将扫平公孙瓒,尽收河北之地,带甲数十万,粮秣堆积如山。此刻若与之撕破脸,无疑是螳臂当车,自取灭亡。
“呼——”曹操长长吐出一口浊气,白雾在寒冷的空气中氤氲开。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了惯常的深沉,只是眼底深处,寒芒闪铄。“召,荀彧、程昱、郭嘉,即刻来见。”他的声音平稳,听不出喜怒。
片刻之后,三人先后抵达。荀彧依旧温润,但眉宇间带着凝重,显然已风闻河北来使之事。程昱面色古拙,眼神锐利如鹰。郭嘉则是一副刚刚睡醒的慵懒模样,青衫微皱,唯有那双眸子,清亮得仿佛能洞悉一切。
曹操没有多馀的寒喧,直接将那卷帛书递给荀彧。“文若,你先看,然后传阅仲德、奉孝。”
荀彧双手接过,快速浏览,脸色渐渐变得苍白,握着帛书的指节微微用力。他看完,默默递给程昱。程昱扫视的速度更快,脸上肌肉绷紧,鼻翼微张,似有怒火在压抑。最后轮到郭嘉,他看得最慢,嘴角甚至勾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讥诮,仿佛在欣赏一出拙劣的表演。
待三人都已看完,书房内陷入一种令人窒息的沉默。
曹操的目光缓缓扫过三人,最终定格在虚空处,声音低沉地开口,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疲惫与自嘲:“袁本初……这是要逼我曹孟德,将妻儿老小送去邺城为质啊。诸位,怎么看?”他顿了顿,仿佛自言自语,又象是在陈述一个无奈的事实,“如今我军新疲,库府空虚,兖州未安。而袁本初坐拥河北,势大难敌。或许……暂且虚与委蛇,应其所请,换取喘息之机,亦不失为……权宜之计?”
这话一出,荀彧脸色微变,正要开口,程昱却已猛地踏前一步。他身形本就高大,此刻仿佛一座即将喷发的火山,散发出凛冽逼人的气势。
“主公!此言大谬!”程昱的声音如同金石交击,斩钉截铁,在书房内轰然回荡,竟震得梁上微尘簌簌而下。“臣程昱,万万不敢苟同!”
曹操霍然转头,目光如电射向程昱:“哦?仲德何出此言?”
程昱毫不退缩,迎着曹操的目光,言辞激烈,如同疾风骤雨:“夫将军您,有龙虎之威,具不世之才,岂能做此寄人篱下、仰人鼻息之想?!试想当年,田横,齐之壮士耳,犹守义不辱,宁死不肯俯首事汉高祖!况将军您,神武冠世,麾下智谋之士、熊虎之将皆愿效死,岂能因一时之困顿,便生此怯懦之念,将家眷送至他人之手,自缚双臂,甘为袁绍之附庸?!”
他越说越激动,脸上泛起红光,手臂因用力而微微颤斗:“袁绍此人,外宽内忌,好谋无断,虽据河北,然其内部纷争不休,绝非可托付之主!今日他索要人质,主公若应允,明日他便可索要兵权,后日便可索要兖州!届时,主公进退失据,如鱼肉置于砧板,生死荣辱,尽操于他人之手,悔之晚矣!这与韩信当年俯首刘邦,结果鸟尽弓藏,有何异异?!此乃自取灭亡之道,非英雄所为也!”
他喘了口气,目光灼灼,声音愈发高昂:“兖州虽遭变故,然根基犹在!鄄城、范县、东阿三城,在我等坚守下未曾陷落,足见人心可用!吕布新败,胆气已丧;张邈之辈,跳梁小丑!只要主公用昱之言,外结刘表、张绣以分袁绍之势,内修政理,招抚流亡,整训士卒,励精图治,何愁不能重振旗鼓,扫平内忧外患?!届时,莫说保全兖州,便是与袁绍逐鹿中原,亦未可知!岂可因一时风雨,便欲舍却舟揖,自沉于水?!”
这一番话,如同惊雷炸响,又似冷水浇头,将曹操心中那份因现实压迫而滋生的一丝妥协念头,彻底击碎。他怔怔地看着程昱,看着这位平日沉默寡言、此刻却慷慨激昂的谋士,胸膛剧烈起伏。
荀彧此时也上前一步,拱手沉声道:“主公,仲德之言,虽直如矢,然确是金玉良言,关乎根本大计。袁绍此请,包藏祸心,绝不可应。彧愿与仲德、奉孝及诸位同僚,竭尽股肱之力,助主公度过时艰。兖州士民,翘首以盼明公,切不可令他们失望。”
郭嘉轻轻抚掌,语气依旧带着那份独特的慵懒,却字字清淅:“程公之言,振聋发聩。嘉亦以为,袁绍此信,看似强势,实则暴露其色厉内荏。他若真有十足把握与决心南下,何须多此一举?无非是试探主公心志,欲以势压人,不战而屈人之兵。主公若示弱,则其势愈张;主公若强硬,他反而要掂量强行南下的代价与风险。此刻,我方的‘态度’,远比‘实力’更能影响袁绍的判断。”
曹操听着,眼中的尤豫与阴霾渐渐散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被激发起来的、属于枭雄的决断与豪情。
他猛地一拍案几,长身而起,放声大笑:“哈哈哈!好!好!好!若非诸君,操几误大事!”笑声在书房内回荡,充满了释然与重新燃起的斗志。“袁本初想让我曹孟德拱手称臣,送去家小?痴心妄想!”
他走到程昱面前,重重拍了拍他的肩膀,目光诚挚:“仲德,今日若非你当头棒喝,操险行差踏错!此真忠言逆耳利于行!”又看向荀彧和郭嘉,“文若、奉孝,尔等之见,亦使操心意愈坚!”
他回到主位,神色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与锐利,开始下达指令,思路清淅,分工明确:
“文若,”他首先看向荀彧,“回复袁绍之事,由你全权处置。书信务必亲自执笔,言辞要恭谨,感念其‘关怀’,详陈我兖州新定,百废待兴,家小迁徙非旦夕可成,需时日准备,暂且拖延周旋。同时,以你的名义,暗中加强与荆州刘景升方面的连络,陈说袁绍势大之利害,试探其态度,看能否为我牵制。”
“彧明白。必不辱命。”荀彧躬身领命,外交斡旋与连络诸候,正是他所长。
“仲德,”曹操目光转向程昱,语气肃然,“内部清查、稳定郡县之事,交由你加紧进行!附逆者严惩不贷,摇摆者恩威并施,务必在最短时间内,将兖州牢牢掌控在手,不容再有反复!”
“昱,领命!”程昱肃然应道,古拙的脸上杀气隐现。
最后,曹操看向郭嘉,眼神中带着倚重与期待:“奉孝,河北动向、周边势力之虚实,尤其是袁绍内部可能存在的破绽,以及……我军下一步该如何行动,方能最快打开局面,这些,你要多为操参详谋划。”
郭嘉微微一笑,他知道,具体的军事战略规划将是接下来的重点,此刻主公需要的是方向和信心,他拱手道:“嘉,自当竭尽所能,为主公剖析局势,寻觅良机。”
一场可能决定势力走向的重大危机,在谋士们的智慧与曹操的决断下,暂时被化解于无形。紧张的氛围从州牧府的内核向外扩散,自然也影响到了鄄城的每一个角落。
与此同时,城西伤兵营。
林薇刚刚指导学徒为一名重伤的曹军队率换完药。连续多日的高强度工作,让她身心俱疲,但更让她感到压力的,是那种无形的、来自曹营内部某些势力的审视与潜在的敌意。尽管有曹操那日的公开背书,但夏侯廉等人偶尔投来的复杂目光,以及药材供应时有时无的拖延,都让她如同置身于一张无形的网中。
然而,今天,她敏锐地感觉到,气氛似乎有些不同。
原本时常会来“巡视”一番的军法处吏员没有出现。负责协助搬运物资的民夫,手脚似乎比往日更利落了些,甚至有人对她露出了带着些许敬畏的笑容。连前来探视伤兵的同泽,议论起“那位救敌人的女先生”时,声音都压低了许多,少了几分愤慨,多了几分……或许是因上层态度明确而带来的收敛。
陈到也察觉到了这种变化,在暂时无人时,他低声对林薇道:“姑娘,今日似乎清静不少。听闻州牧府来了河北的重要使者,曹公与几位先生闭门商议了许久,气氛颇为紧张……或许,他们的注意力,暂时被更重要的事情吸引过去了。”
林薇正在清洗器械的手微微一顿。河北使者?袁绍?她虽然对天下大势只有模糊的了解,也知道此刻的袁绍是北方最强大的诸候。曹操刚刚经历兖州内乱,实力受损,此时袁绍派使者来,绝不会是简单的问候。结合之前感受到的曹营内部的紧张气氛,她推测,恐怕是袁绍趁此机会,向曹操提出了某种苛刻的要求,或是施加了巨大的压力。
想通了这一层,林薇一直紧绷的心弦,终于稍稍松弛了一些。仿佛一直压在胸口的一块巨石,被移开了一道缝隙,让她得以喘息。曹操和他的内核谋士们,此刻必然在全力应对来自袁绍的、关乎生死存亡的挑战。与之相比,自己救治几个俘虏的事情,虽然仍会惹人非议,但其重要性和敏感性,必然在曹营高层的优先串行中大幅下降。
她看了一眼营内依旧忙碌的景象,曹军伤兵与那些吕布军俘虏混杂而处,生与死的界限在这里变得模糊。她知道自己所做的,在这个时代看来是多么的“离经叛道”。
她重新投入到救治工作中,动作依旧稳定而迅速,但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凝重,悄然化开了些许。
州牧府内,曹操已与谋士们议定了应对袁绍的初步方略。他站在舆图前,目光再次扫过兖州与河北的广袤土地,眼神锐利如刀。
“袁本初……你想不战而屈人之兵?未免太小看我曹孟德了。”他心中冷笑,那股被激发起来的斗志混合着枭雄固有的野心,在胸中燃烧,“这兖州,是我的根基,谁也别想夺走!眼前的困境,不过是蛟龙浅滩,终有一日,我会让你知道,谁才是这乱世真正的雄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