州牧府议事厅内,因郭嘉被破格擢升为军师祭酒而引发的暗涌尚未平息。空气中弥漫着惊疑、审视与权衡。曹操高踞主位,目光沉静地扫过麾下文武,最终在那新任的军师祭酒身上停留一瞬,见郭嘉依旧是那副万事不萦于心的疏懒模样,嘴角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随即转向正题。
“诸君,”曹操声音沉稳,将众人注意力拉回,“巨野烽火已熄,然善后之事,千头万绪,刻不容缓。文若,城内粮秣、民情,如今是何光景?”
荀彧应声出列,眉宇间带着连日操劳的痕迹,语气却依旧从容:“回主公。城内粮草,经围城与战事消耗,巨野虽有缴获,然现存已不足支撑一月。流民安抚、城防修缮、阵亡抚恤、伤兵用药,在在需款,库府空虚,彧正与韩浩竭力筹措,然缺口甚大。”
曹操眉头微蹙,这情形比他预想的更为严峻。“恩,此事由你与仲德、韩浩尽快议定章程。非常之时,需行非常之法,然需把握分寸,根基不可动摇。”他目光转向程昱,“仲德,兖州境内,附逆郡县清查、残馀叛军清剿,进展如何?”
程昱踏前一步,声音冰冷无波:“张邈随吕布东窜,其弟张超仍据守雍丘,陈宫动向不明。其馀摇摆郡县,见吕布败走,多已遣使请罪,然其心难测,反复无常。昱已遣人手分赴各地,核查情实,首恶必究,胁从需辨。然,”他话锋一转,“眼下另有一事,关乎军心士气,亟待主公明断。”
“讲。”曹操目光一凝。
程昱古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言语却如出鞘寒刃:“便是城西伤兵营,林先生坚持救治吕布军重伤俘虏一事。此事已在军中传开,将士哗然,怨声不小。我军儿郎浴血奋战,方得此胜,如今却要将宝贵的药材、人手用于救治那些昨日还在砍杀我同泽的叛贼?此例一开,恐寒了将士之心,亦恐助长敌寇之气焰。长此以往,日后对阵,敌知即便战败重伤亦可得救,岂非更无顾忌?”
此言一出,厅内顿时响起一片压抑的议论。夏侯渊性子最烈,率先按捺不住,洪声道:“仲德先生所言极是!某在巨野亲眼所见,吕布麾下何等凶悍!多少好儿郎死于彼等之手!不将他们尽数坑杀,已是主公开恩,岂能再救?此事,某第一个不服!”他想到战死的部下,目眦欲裂。
乐进也沉声附和:“主公,将士们心中确有疙瘩。拼死搏杀,却见敌俘得享医药,难免心生怨怼,于军心不利。”
连一向沉稳的曹仁也微微颔首,面露凝重。显然,程昱提出的,正是许多将领心中难以释怀的块垒。
荀彧见状,眉头微蹙,出言缓颊:“诸位将军所言,亦是常情,彧能体谅。然,林先生医术通神,活人无数,于我军亦是助力良多。且其人性情,主公与彧等皆有所知,在谯郡时,便是不顾风险,救治志才,此前更于风雪中仗义援手,救助主公夫人、公子,活护卫多人,此恩此德,我曹营上下皆感念。其所持‘医者眼中,唯有伤患’之念,虽与时流不合,然亦是仁心仁术。若强行干涉,恐失人心,亦显我曹营气量不足。”
他提及谯郡救戏志才与风雪救人之事,意在提醒众人林薇的功劳与特殊性。
“文若先生!”夏侯渊梗着脖子反驳,“恩情是恩情,军规是军规!一码归一码!对豺狼讲仁心,便是对自己人的残忍!那些俘虏,救活了亦是浪费米粮,还可能反噬!此风绝不可长!”
厅内争论渐起,武将多主严惩或施压令其停止救治,文臣如荀彧则虑及旧恩与人心。目光最终齐聚曹操,等待他的裁断。
曹操静听各方言论,手指无意识地轻敲扶手,脸上看不出喜怒。他目光扫过程昱那张毫无表情的脸,掠过激愤的夏侯渊,最后,落于身旁静立不语,仿佛局外人般的郭嘉身上。
“奉孝,”曹操开口,声音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指向性,“林先生这次是你引荐而来,更是你亲自从颍川请至鄄城的‘客卿’。你素来知人,对此事,你有何见解?”
郭嘉似乎早就料到会有此一问,他微微抬眸,脸上依旧是那副慵懒中带着洞察的神情。“明公,”他略一欠身,语气轻松,“诸位将军愤懑,情理之中;文若兄顾虑,亦非无因。此事关键,不在情理对错,而在‘得失效用’。”他巧妙地避开了道德与军规的争论,直指内核利益。
“哦?细说其‘得失效用’。”曹操身体微微前倾。
“林先生之医术,尤擅外伤急救、瘟疫防治,此乃经月旦评之名、鄄城之围、乃至……”郭嘉顿了顿,看向曹操,“乃至其照料戏志才兄之尽心竭力,一再验证。其价值,关乎人才性命、军士存续,堪称‘活着的武库’、‘行走的粮草’,诸位应无异议。”
曹操闻言,神色微动,顺势问道:“说起志才,奉孝可知他近况如何?操心中甚是挂念。”他确实不知戏志才已被林薇安置在颍川医馆。
郭嘉从容应答:“嘉离开颍川时,志才兄尚在林先生襄城村中医馆中将养,病情虽仍沉重,赖林先生妙手,已比在谯郡时安稳些许。林先生临行前已留下方略,交由学徒照料。”他既回答了曹操的关切,又再次突出了林薇的作用。
曹操微微颔首,心下稍安,示意郭嘉继续。
郭嘉便接着之前的话头:“至于林先生救治俘虏……嘉以为,诸位将军着眼于一时的情绪,却忽略了其转化利用之途。”他看向夏侯渊等人,“诸位可曾想过,将这些俘虏救活,并非徒耗资源。其中伤愈可战者,或可甄别收编,以充我军实额;即便不堪战阵,其等皆为吕布军中士卒,熟知其内部情状、布防虚实、将领脾性……此乃活生生的情报来源,价值远超几具无声无息的尸体。”
他顿了顿,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再者,明公欲安定兖州,招抚流亡,彰显的是‘惩首恶,安良善’之政。若对已无反抗之力的重伤俘虏亦能施以救治,消息传出,那些尚在观望、甚至曾被迫附逆的郡县兵民会作何想?他们会认为明公气度恢弘,非一味酷烈之辈,这于瓦解吕布残馀势力、收拢人心,其效或胜过万千兵马。此乃……以有限之资,收情报、揽人心、固根基之效。”
郭嘉一番话,全然跳出了“该不该救”的情感纠葛,纯粹从功利和战略角度剖析,将林薇的独立行为,巧妙转化为可资曹营利用的政治、军事工具。这番言论,让夏侯渊等武将一时语塞,陷入了沉思。荀彧眼中闪过一丝赞赏,微微颔首。
曹操听完,眼中精光爆射,抚掌大笑:“善!大善!奉孝之言,直指要害,不错,非常之时,当用非常之策!人命微贱,然若其生死能化为我用,便有了价值。既然此事于我军有利,又何须拘泥于表象!”
“典韦,”曹操目光转向如同铁塔般侍立在侧的典韦,“你去林先生施诊之处,代我相请。语气务必躬敬,就说操感念其救治伤员辛劳,又挂念志才病情,有些医学上的事务,想与她商议。”
典韦抱拳瓮声应道:“末将领命!”他转身大步而出,对于这位曾一同在风雪中对敌、救治过主母和公子的林先生,他心中存着一份敬意。
城西,林薇临时施诊的院落内,她刚为一名高烧的兵士施完针。陈到低声道:“姑娘,典韦将军来了。”
林薇抬头,看到典韦那熟悉的高大身影出现在门口,抱了抱拳:“林先生,主公有请,说是有医学事务相商,也问问戏先生病情。”
林薇心知肚明所为何事,但曹操通过典韦、以如此客气的口吻来请,让她稍感意外。整理了一下沾染血污的衣袖,对陈到点头示意,坦然随行。
踏入州牧府议事厅,林薇感受到的目光比以往任何一次都更为复杂。她步履平稳,行至厅中,对着主位的曹操,依礼敛衽:“林薇拜见曹公。”
曹操看着阶下女子,相较于初次在府中相见时,她眉宇间更添风霜,却也更加沉静自若。他缓声道:“先生不必多礼。冒昧请先生前来,一是听闻先生连日施诊,救治伤员,极为辛劳,操心中感念。二是方才与奉孝言谈,得知志才在先生医馆中将养,病情暂稳,操心下稍安,在此谢过先生对志才的照拂之恩。”他先表达感谢,姿态放得很低。
“曹公客气。医者本分,不敢言恩。”林薇起身,平静回应,等待下文。
“此外,”曹操话锋平稳过渡,“方才议及先生施诊之事,尤其是救治部分吕布军卒,军中有些将士,因同泽之殇,心结难解,颇有议论。”他没有用“争议”或“反对”等激烈词汇,而是表述为“心结”和“议论”,语气更象是陈述一个客观情况,“先生于我曹营有恩,操深知先生仁心,更敬重先生立世之则。然处此位置,亦需知晓军中舆情。不知先生对此,有何看法?或是有何需操协助转寰之处?”
林薇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地迎向曹操:“曹公,林薇的立场,从未改变。在我施诊之处,唯有伤情是唯一准则。曹公运筹惟幄,虑的是天下大势;林薇职责所在,救的是眼前性命。”
她感受到周遭气息的变化,却依旧字句清淅:“林薇在此施诊,若曹公认为林薇此举,确实于鄄城安稳、于曹公大业有碍,林薇即刻便可收拾行装,离开鄄城,绝不令曹公为难。然,”她话锋微转,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若曹公仍允林薇在此救人,那么,凡入此营者,无论其来自何方,身份若何,在林薇眼中,便只是极待救治的伤患。此乃林薇行医之本,亦是底线,万难更易。”
曹操紧紧盯着她,试图找出一丝尤豫或计算,但他只看到一片坦荡的坚持,一如当日在风雪中她毫不尤豫地施救丁氏与曹昂。他心中不由再次浮现郭嘉的评价——“非权势所能轻易羁縻”。
厅内一片寂静。曹操忽然朗声一笑,那笑声中带着几分无奈,更多的却是激赏。“好!好一个‘立身之本’!好一个‘万难更易’!林先生,你这风骨,操于之前便已见识,今日仍是这般,令人敬佩!”他站起身,走到林薇面前几步远处,目光锐利却充满肯定,“既然先生坚持,而奉孝亦已剖析其中对我之大益,操若再因些许杂音而尤疑,倒显得识见不明了!”
他霍然转身,面向众人,声音恢复了不容置疑的威严:“诸君且听真!林先生施诊救人,不分敌我,此乃其医道准则,亦是其个人风骨!我曹孟德敬重这等人物!奉孝所言极是,此事于情报、于人心,于我大局有利!自即日起,林先生在鄄城一切行事,州府皆需尽力提供便利,不得阻挠!军中将士,不得因此事对林先生有任何非议与干扰!若有违者,严惩不贷!”
此言一出,等于以最高权威为林薇的独立行为背书,并定性为对曹营有益。夏侯渊等人面面相觑,虽心有不甘,但见曹操决心已定,且郭嘉之言确实有理,也只能将不满压下。
“林先生,”曹操再次看向林薇,语气郑重,“操敬重先生之志,亦望先生能体谅军中儿郎的心情。方才奉孝所言,关于俘虏伤愈后或可甄别询问之事,若先生觉得可行,在不违背先生准则的前提下,或可代为留意。若觉不便,亦无妨。”
林薇心中明了,这已是曹操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支持与让步。她并不完全认同那套“工具化”的逻辑,但曹操并未强迫,而是商量。她微微颔首:“林薇明白。若有机会,会酌情留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