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中,车队缓缓停在襄城郊外“清墨医馆”的篱笆院外。车轮声尚未停歇,一个藕荷色的身影便从屋内飞奔而出。
“阿姊!”
小蝶像只归巢的雏鸟,直扑到刚刚落车的林薇身前,紧紧抓住她的衣袖,眼泪扑簌簌地往下掉:“阿姊你可回来了!这么多天没有音信,我们都快急死了……”
林薇看着小丫头明显清减却精神尚好的脸庞,心中泛起暖意,轻轻拍着她的背安抚:“好了,莫哭,我这不是好端端地回来了?”
这时,听到动静的王婶也急匆匆从灶间赶出来,围裙都忘了摘。她见到林薇,双手在围裙上搓了又搓,眼圈泛红:“姑娘可算平安回来了!这一路没吃苦头吧?瞧这风尘仆仆的,快进屋歇着,灶上正温着粥,我这就去盛……”
“有劳王婶挂心,一切都好。”林薇温声应道。
韩固和荀青、荀谷两位学徒也闻声赶来。见到林薇安然归来,众人都松了口气。
“先生归来便好。”韩固抱拳行礼,目光扫过车队,见人员齐整,神色稍缓。
“先生,您不在的这些时日,我们每日按您留下的章程研习医术,不敢懈迨。”荀青躬敬禀报。
荀谷也连忙点头,眼中满是见到师长的孺慕之情。
看着医寓众人关切的面容,感受着这方小天井里熟悉的气息,林薇紧绷多日的心弦终于松弛了几分。这里的一草一木都凝聚着她的心血,是她在这乱世中辛苦经营的安宁港湾。
然而这份宁静很快被打破。当吴管家和护卫小心翼翼地将昏迷不醒的戏志才抬下马车时,小蝶吓得往后退了半步,王婶也倒吸一口凉气。
“阿姊,这位先生是……”小蝶怯生生地问。
韩固眉头紧锁,他久经行伍,一眼看出此人身份不凡且病势沉重:“先生,这位是?”
“一位需要静养的病人。”林薇简略解释,随即吩咐,“小蝶,去把我那间静室收拾出来。荀青准备热水,荀谷去备益气补元的药材。”
众人见林薇神色凝重,立即依言行动。林薇亲自指挥安顿,为戏志才诊脉施针,调整药方,直到他呼吸渐趋平稳,才松了口气。
郭嘉一直安静跟在后面,打量着这处小小的医寓。见林薇忙完,他才上前一步,语气平和:“看来先生此处,倒是处难得的清净地。”
林薇微微颔首,没有接话。她知道郭嘉意在催促,但医寓诸事和戏志才的状况必须先行安排。
她先让韩固与陈到交接防卫事宜,又单独询问了小蝶和两位学徒近日课业。小蝶叽叽喳喳地说着巡诊趣事,荀青则提到前几日似乎有陌生人在医寓附近窥探。
这个消息让林薇心头一紧。她勉励了众人几句,又特地去找了王婶:“这些日子辛苦您照料家里了。我不在时,一切可还安好?”
王婶拉着她的手,压低声音:“姑娘放心,家里都好。就是前两日有个生面孔来打听,问这里是不是住着位女神医,被韩护卫打发走了。姑娘这次回来,可要多住些时日?”
这个问题让林薇一时语塞。她安抚地拍拍王婶的手背,没有直接回答。
处理完这些杂务,林薇回到自己房间,关上门,强装的镇定才渐渐褪去。她在窗边坐下,望着药圃里新发的嫩芽,心绪纷乱如麻。
再去鄄城?
这个念头让她从心底感到抗拒。那里是权力旋涡的中心,是曹操的地盘。她亲眼见过徐州惨状的报告,听过曹操“宁我负人”的传闻,对那个阵营有着本能的疏离。
她所求的,不过是凭借医术在这乱世救死扶伤,护住身边这一方安宁,将那些超越时代的医学知识传承下去。这间医寓,这些依赖她的人,才是她想要守护的。
可郭嘉的话象一根根刺,扎在她心上。
“稚子怀金行于闹市”……没有足够的力量庇护,这医寓的安宁能持续几时?颍川士族的礼遇创建在“有用”且“无害”的基础上,一旦触及利益,这层保护便不堪一击。
“借强者之势,立下根基”……如果真能借助曹操的力量创建医疗体系,培养更多医者,推广防疫知识,能救的人将远超困守在这小小医寓所能及。
理想与现实在她心中激烈撕扯。
戏志才病榻上恳切的眼神更让她难以硬起心肠。医者的天职是救人,而此刻,去鄄城救治战火中的伤兵,阻止可能爆发的瘟疫,似乎也是一种“救人”——一种更大范围的“救人”。
“姑娘。”陈到的声音在门外响起,打断了她的思绪。
林薇收敛心神:“陈大哥请进。”
陈到推门而入,神色凝重:“我们当真要再赴鄄城?曹操非善与之辈,彼处更是龙潭虎穴。一旦卷入,恐难脱身。”
“你的顾虑,我何尝不知。”林薇轻叹,“只是眼下似乎没有万全之策。留在颍川,看似安稳,实则危机四伏。去鄄城虽是险棋,但若处置得当,或能为我们争取时间,为医道谋一条更宽的路。”她顿了顿,低声道,“况且,鄄城此刻最缺的,恐怕就是医药。”
陈到沉默片刻:“既然姑娘已做决断,到我必誓死相随。只是与那些人周旋,务必留足后路。”
“我明白。”林薇点头。她自然不会完全信任曹操集团,此行更多是权宜之计。
安抚好众人,林薇找到在院中负手而立的郭嘉。暮色渐沉,将他青衫的身影拉得细长。
“郭先生,”林薇开门见山,“鄄城之行,我可以考虑。”
郭嘉眼中闪过一丝意料之中的神色,静静等她下文。
“但我有几个顾虑,想先请教先生。”林薇语气平和,却带着不容敷衍的认真,“先生此刻尚是白身,如何能确保我至鄄城后,曹公会允我独立行医之权?若他要强留,先生又以何为凭助我脱身?这些若没有切实的保障,我贸然前去,岂非自陷囹圄?”
她没有提出具体的条件,而是将难题抛回给郭嘉。这番质问既点明了关键,又符合她谨慎的性子。
郭嘉闻言,不慌不忙地踱了一步,唇角泛起一丝了然的笑意:“先生所虑极是。嘉确实无法代曹公许诺什么。”他话锋一转,眼中闪铄着谋士特有的精明,“但先生可曾想过,正因嘉是白身,有些话反而更好说?”
他迎着林薇探究的目光,缓缓道:“嘉至鄄城,第一要务自然是献策破敌。待取得曹公信任后,再适时提及先生之事——言先生乃当世神医,有活人无数之能,然性情高洁,不慕荣利,唯愿以医术济世。若以权势相逼,只怕适得其反。”
“以曹公之明,当知强扭的瓜不甜。何况此时兖州动荡,正需先生这等人才安定人心。嘉在旁进言,陈说利害,请曹公以客卿之礼相待,许先生行医自主……此事,倒有七分把握。”
他这番分析入情入理,既承认了自己的局限,又展现了运作的空间。没有大包大揽,却比空口承诺更有说服力。
林薇沉吟片刻,又问:“那先生又如何保证,届时一定会履行今日之言?”
“嘉无法保证。”郭嘉坦然相告,随即意味深长地补充,“但先生应当明白,让先生心甘情愿留在曹营,远比强迫先生效力,对曹公的大业更有助益。这个道理,曹公明白,嘉更明白。助先生,便是助嘉自己。”
这番赤裸而坦诚的算计,反而让林薇稍感安心。利益的同盟,有时比空泛的道义更可靠。
她沉默良久,目光掠过院中熟悉的一切——小蝶正在药圃边浇水,王婶在灶间忙碌,荀青荀谷在檐下辩难药材——这些都是她放不下的牵挂。
“我需要两日时间准备。”她终于开口,声音里带着不容更改的决断,“安排医寓事务,备足药材。待戏先生情况稍稳,我们便出发。”
郭嘉知道这是她最后的底线,拱手肃然道:“嘉明白。这两日,便不打扰先生了。”
决定既下,林薇不再尤豫。她亲自带着小蝶和学徒清点药材,将各类成药分门别类打包。又与韩固密谈,将医寓防卫和对外连络郑重相托。
得知林薇又要远行,小蝶的眼圈又红了,扯着她的衣袖不肯放开。王婶默默为她收拾行装,不住地念叨着“路上小心”、“早些回来”。这份朴素的牵挂,让林薇心中酸楚,却更加坚定了信念——她必须为这个“家”寻一条更稳妥的路。
两日后,戏志才病情暂稳,但依旧虚弱得无法长途跋涉。与吴管家深谈后,林薇决定将他暂时留在医寓休养。
临行前的清晨,林薇独自在院中站了很久。东方既白,朝霞染红了天际。她深深看了一眼这片倾注心血的土地,将每一个细节刻在心底。
“出发吧。”她对等侯在旁的陈到和郭嘉说道。
马车再次驶上北去的官道,载着满车药材和一颗复杂的心。林薇回头望去,医寓的轮廓在晨雾中渐渐模糊。